季灵儿笑得温顺:“让祖母挂心了,斋戒虽清苦,但身子轻省,每日诵经礼佛听师太开示,心跟着静下来,想明白不少事呢。”
老夫人又问起庵中趣事,季灵儿拣些素斋茶会,香客往来的话头应付过去。
看她比往日沉静许多,老夫人悬着的心总算安稳几分,想她根底良善,多加教引早晚能担起主母的担子,“后日云家儿子娶亲,给咱府上递了请帖,你既回来,一道去喝杯喜酒。”
“云家?”
老夫人以为她因失忆不记得,解释道:“是你二婶娘的娘家,与咱们府上素来交好,他家最小的衡哥是宗劭弟子,你识得的。”
季灵儿装得不识,懵懂问:“是这位衡哥娶亲吗?”
老夫人摇头:“衡哥尚未及冠,是他上头的兄长,云家二哥。”
...
大户人家婚娶的排场季灵儿从前只在街边看热闹见过,偶尔还凑上去争个撒路的喜钱,替嫁那次眼前被盖头遮挡,拜过堂送进屋便再未得见。
头一次正经赴宴,看什么都带着新奇。
云府内外院子张灯结彩,席上茶盏果盘皆用银鎏金托架承着,丫鬟个个身着簇新绫罗裙,鬓角簪一朵颜色鲜丽的珠花,往来穿梭如蝶,奉上茶点笑语盈盈道几句吉祥话,只瞧着便心情愉悦。
宾客尚未到齐,秦家赴宴的女眷先行去内苑,季灵儿随老夫人被丫鬟引至花厅,云家老太太早已候在堂上,见二人进来,笑着站起身,携手寒暄:“可算盼来了,方才还在念叨。”
目光落在季灵儿身上时如初见时一般慈和:“宗劭媳妇清瘦了些,瞅着愈发灵秀沉静,真真是个可人儿,我们府里姑娘媳妇见了都要自叹弗如呢,秦家嫂子好福气。”
秦家风闻闹得鼎沸,云家老太太有意捧季灵儿几句,为她撑体面亦是为老夫人挣脸面,老夫人领情,回笑谦辞几句。
季灵儿随着长辈们的话颔首见礼,垂眸浅笑时簪上流苏在侧脸晃出细碎流光,分毫不错落入旁边人眼中。
云衡自听说秦家之事心一直悬着,几乎确认替嫁入秦家的季氏是她。她不是师父义女,不是情人,而是妻子,拜过堂入过洞房的妻子。
他甚至该唤她一声师娘。
他小心翼翼放在心上,想与之白头的女子,竟是他师娘!
云衡无一日不受剜心折磨,可听说她险些丧命,多日不曾在叠翠园露面,又恨不得冲到秦府确认她情况。
今日他随父亲在外招呼宾客,知晓秦家来人,特意寻了由头到祖母处,只为看一眼她好不好。
云衡知晓季灵儿女子身份,见她女子打扮是头一遭。男装的她纵然俊秀,却掩盖了太多柔美,眼下一袭霞色云锦长裙勾勒出她纤秾合度的身姿,侧面看着尤其显兀轮廓,侧脸至脖颈的线条如脂如玉,被流光映得莹润生辉。
这一眼看得云衡似着了魔,三魂七魄被生生剥离,投入烈焰灼烧,目光锁在她身上再未移开。
直至她侧头看过来,挂着温婉笑意朝他致意。
“衡哥。”云家老太太出言唤他,“莫要失了礼数。”
云衡猛然醒过神,忙揖礼致歉。
“老夫人恕罪,因先前师父提过......”云衡喉咙发紧,悄悄缓一口气继续道:“提过师娘遇害一事,晚辈和同门心中挂怀,故冒昧失了礼。”
作为了结彼此的挚友,季灵儿明白他停顿里藏的隐忍,再听他称呼师娘,唇畔弧度滞涩一瞬,心中说不出的怪异。
她尚在“失忆”,未免露馅,很快克制住情绪,礼貌回道:“我身子已无恙,有劳挂念。”
话里话外透着疏离的客气,云衡以为她避嫌,遂不多说什么,应几句长辈们的关怀告退出去。
云府内院,各家女眷笑语盈盈,姚氏与云氏同席而坐,身边另有几位相熟的夫人,揣着心思将话题引向秦家风波上,状似无意打听季灵儿的来历。
云氏抿茶不语,姚氏在出门前得了老夫人再三敲打,不敢随意开口,只道:“凭什么来历也比不过在座各家,不值费口舌。”
她虽未直说,轻慢语气足够表明态度,有心自听得明白。
“无论什么来历,能入秦家门便是福分了,旁人想求还求不来呢。”问话的夫人也笑起来,说着朝旁边递去一道意味深长的眼风。
姚氏顺着看去,那桌坐着柳家夫人和未出阁的女儿。
柳家小门户出身,到这一代家主才发迹,他家想同秦家攀亲已非一日,在吉安算不得秘密。柳家门户一般,但长子年轻有为,刚在朝中谋了个六品官职,秦家老夫人觉得其家风严谨,故而她家姑娘也在秦家择媳的考量之列。
若非巡抚夫人横插一脚,说亲给秦劭的极有可能是柳家姑娘。
秦柳两家在儿女亲事上交涉虽不多,终是有过几番试探,柳家姑娘对这门亲事存着念想。原本秦家同宋家结亲,她熄了心思凭父母再寻人家,可宋家悔婚,换了个不知来路的女子,心头那点灰烬又悄然复燃。
柳夫人同秦家几位夫人不相熟,故托人代为探口风,欲试试秦家态度。
姚氏听那夫人咬耳朵诉了原委,恨不得当场笑出声来,强端着架子道:“你不知道,虽说闹了乌龙,可宗劭和我家老夫人都很认这位媳妇,与柳家恐是有缘无分了。”
那夫人与她相熟,怎会听不明白话里阴阳,接道:“柳家想入秦家门,自是不论名分高低的,正妻轮不着,争个平妻侧室想来也愿意,妹妹若能替她们说上句话,算是得份人情,他家儿子在京中做官,日后万一需要照应好说话不是?”
姚氏对后宅妇人的心思门清,心中讥笑,柳家哪是不在乎名分,分明是算准季灵儿出身低微,无娘家倚仗,在秦家立足又不稳,只要自家姑娘能进府门,娘家从旁帮衬出力,将来有的是机会。
她端起茶盏轻啜一口,掩住唇边冷笑,顿了顿,故作为难道:“我可做不了大房的主,没得又遭训斥......不过嫂子既张了口,我没有驳你面子的道理,这样罢......我回去寻个由头提上一句,成不成便不能保证了。”
“能递句话已是情分,无论成与不成,柳家都要备厚礼谢你哩!”
...
次日请安时,姚氏故意在老夫人跟前提起柳家儿子近来在京中如何得势,顺嘴道:“若当初真定了柳家姑娘,日后宗劭在京中办事,也多几分照应呢。”
老夫人睨她一眼:“姻缘天定,且咱们与柳家无媒无聘,何来的当初一说。”
“是是是,媳妇说错话,”姚氏应声附和,转道:“前事不提,可昨日柳家托人来问,言语间颇有意将姑娘许给宗劭做平妻,托我问您老人家的意思,您看这事……”
姚氏说完,故意看向坐在老夫人跟前矮凳上的季灵儿,对方低垂着眼,瞧不出变化。
第61章 贪欲
“宗劭刚娶妻便往房中添人,像什么话。”
老夫人语气听似严厉,细察很值得品味。
她对季灵儿的回护,爱屋及乌疼惜孙媳有之,更多是顾及秦家颜面,不管出自何因,人他们秦家娶了,要了,认了,且照旧给尊贵和体面,外人挑不出错还要夸两句秦家仁义宽厚。
至于落得一位于秦家无任何助益的孙媳,老夫人心中是有遗憾的。
姚氏拿捏着这层心思才敢张口提,并特意挑季灵儿在场时候。
她不应,或是为此顶撞长辈,会落个善妒名声。她若应下,往后大房院里且有好戏瞧。
听了老夫人的回话,笑吟吟将话头抛向季灵儿:“宗劭媳妇,你怎么说?”
堂中各房女眷围坐,无不揣着看热闹的心思等她开口。
季灵儿罔顾旁人,单抬眼望向方淑凤,她很好奇这位婆母作何反应。
方淑凤坐得如同入定,任何喧嚣扰不动分毫,撞上她目光的刹那,眼波才泛起微澜,脸上挂起笑,语气一如既往温和:“你们夫妻间的事,是该听听你的意思。”
说是听她意思,实际是默认了姚氏的提议。
秦劭眉眼生的有六七分随母亲,只轮廓多了男子的硬朗凌厉,季灵儿看着方淑凤,恍惚看见他的影子,心中忽地清明。
嫁入秦家后,她总觉得秦劭有两副面孔,一面是人前的冷峻严厉,一面是二人独处时的温柔呵护。
眼下终于明白,他内里是秦家一脉相承的冷漠权衡,在她面前显露温柔和尊重不过因为她是他的妻,同样位置上坐着的若是旁人,他亦会这般相待,尊重,维护,不多情,也不薄情。
季灵儿抿唇咽下一口苦涩,起身朝老夫人端端正正福了一礼,眸光清定:“夫君肩上担子重,确实该有个能为他分忧之人。于内能持家理事,帮您和婆母分忧,于外能有娘家助益,替他周旋打点商行和生意,如此才能保秦家家业兴旺,因此,我对四婶娘提议之事并无异议。”
她应的坦然,回话说到老夫人和方淑凤心坎上,最令众人意外的是,她话中听不出半分委屈情绪,此事搁她们任意一人身上,都做不到此般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