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雷煜嗓子哑得厉害,看向同样重伤未愈的贪狼,苦涩道:“你还能撑住吗?我得去守着外面,但这里……这里总得有人镇着。”
他不敢说下去。
褚羽,还有这满堂的伤患都是软肋,任何敌人得到消息,都能轻易将这里化为废墟。
贪狼惨然一笑,带着无尽的嘲讽:“撑?老子现在喘口气都疼得抽筋,走路都他娘的打摆子。真要来个硬点子,别说一招,半招都撑不住就得去见阎王!”
旁边一个刚给褚羽换完冷帕子的裁冤阁杀手接话:“还有我们。只要阁主在,这药堂,我们守。”
其他几个裁冤阁杀手也纷纷点头。
贪狼嗤之以鼻:“你们?省省吧!老子全盛时都不敢说能扛下大宗师一击,就你们现在这半死不活的德性?送死还嫌不够快?”
这话没错。贪狼已是无相境大成,在宗师面前都只能勉强走几招,换成这些带伤的杀手,确实不够看。
而雷煜没时间理这群杀手的内讧,他下意识往山门那边望了一眼。
空旷,空旷得令人心里发寒。
曾经富甲一方,车水马龙的霹雳堂,如今连个人影都少见。六扇门的捕快就那么几个,分过来的还不如能动弹的裁冤阁人多,他连求助的地方都没有。
雷煜的目光又扫过空荡的药柜,扫过地上那盆血水,最后落在褚羽灰败的脸上。
一个不堪的念头不受控制冒了出来:
放弃吧。
放弃那些重症的,救无可救的。集中所有资源,设置隔离区,只保下那些还有希望活下来的人。这样,或许还能救下一些人,包括他的小妹,包括那些轻症灾民,甚至包括褚羽?
可是……
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那些躺在窝棚里等死的,哪怕前一刻还在听信谣言,骂褚羽是灾星;哪怕就是他们中的人,在推搡中害死了大姐腹中的孩子……可他们,不也是活生生的人命吗?不也是霹雳堂世代守护的江南子民吗?
他从小被教导的是“霹雳一声震天响,侠义为先护苍生”;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铁肩担道义,是守护这片烟雨江南,是怜悯苍生疾苦!
雷煜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后槽牙像是要碎在嘴里,腥甜的血气漫上来,又被他硬生生咽下去。
一月前,大姐还摸着微隆的小腹笑:“给孩子起个带水的名,沾沾江南的水汽,好平安长大。” 小妹前几日还跟他犟:“我也是雷家人,凭什么不能去?”
还有母亲——那位本该坐镇中枢的女宗师,此刻正披甲守在瘟疫最烈的城南码头。
雷煜去看过,她的身影在混乱人潮中像块礁石,衣袍上沾满血污,眼神却沉静,只有望向霹雳堂时,才泄出一丝疲惫。她把自己当成了最后一道闸门,用一代宗师之躯,硬挡在疯狂的人潮和肆虐的瘟疫之间。
相比之下,再看看外面那些人——那些等着被他们拯救的百姓。
愚昧、轻信、贪婪。
为了几袋黄连,能推倒他身怀六甲的大姐,能抢走救命的药,能指着褚羽骂她是带来瘟疫的灾星!他们只会在绝望时哭嚎着霹雳堂救命,又在稍微好转时怪他们药送得太慢。
值得吗?
为这些……为这些……
雷煜死死咬着牙,渗出血腥味。
他感觉有什么东西裂开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怨愤,混杂着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无力,几乎要将他淹没。
“少堂主……”旁边的老仆颤巍巍开口,“再拖下去,连轻症也……”
雷煜一拳砸在墙上。
这江南,是他们雷家世代守护的地方。可如今,却成了这副模样。
他到底……该护着谁?
最终,他咬碎了牙,哑声说:“徐伯,去把库房最后那批甘草全拿出来,掺进米汤里。先稳住人心。”
话音刚落,山门外就传来一阵嘈杂的响动。不是往日灾民的哭嚎,倒像是车马轱辘碾过雪地,还夹杂着兵刃出鞘的脆响。
雷煜心里咯噔一下,抄起旁边的火铳就往外走。
别是又来一群趁火打劫的。
结果刚到山门,就看见一队车马停在雪地里。打头的那辆马车,车帘是月白色的,印着唐门的暗纹。
唐玉卿正从车上下来,一身锦袍沾了点雪,却依旧干干净净的,见了他,立刻拱手:“雷少主。”
他身后跟着的仆从,正往下卸箱子,打开的几箱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药材,还有白花花的米。
“抱歉,唐某来晚了。”
“你……?”
“江南蒙难,唐门虽远在蜀中,也不能坐视不理。特备些许药材粮秣,并百余名略通医理的弟子,望能略尽绵薄之力。”
他说的平淡,但那一车车看不到头的物资却是实实在在地夸张。
大街上,几个扒着山门缝隙偷看的百姓已经红了眼,几乎要控制不住冲上来抢。霹雳堂的弟子握紧兵刃,严阵以待。
雷煜看着那些救命的粮药,喉头哽住,一时间竟说不出话。他一直瞧不上唐玉卿这副装模作样的公子哥做派,总觉得他对褚羽心思不单纯,可眼下,人人都躲着江南这烂摊子,唯独唐门带着这么多东西来了。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对着唐玉卿郑重拱手:“这份情,霹雳堂记下了。日后若有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雷少主这话就见外了。”唐玉卿扶他起身,指尖不经意般滑过他的袖口,目光往内院瞟了瞟,语气添了几分真切的担忧,“路上听人说,褚姑娘情况不佳,她……可还安好?”
果然,是为了褚羽。
雷煜心里那点别扭瞬间散了。管他是为了谁?为了褚羽又如何?为了唐门声望又如何?
至于照野回来会不会发疯?
那都是之后的事了。此刻能送来这些东西,就是救命恩人!
他不再客气,转身招呼弟子:“快!把药材搬进东厢房,粮食入仓!让懂行的弟兄清点数目,登记造册。唐公子带来的医师,先去山下医棚支援!”
吩咐完,他引着唐玉卿往药堂走,脚步匆匆地说明情况:“褚羽中了蛊,现在人事不省。山下的医棚快撑不住了,药王谷的老前辈被我们强留下,可药材断了,人手也不够……”
唐玉卿的脚步顿了顿,方才温润的脸色沉了几分。
“牵丝缠魂?”他低声重复,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蜷,
“此蛊霸道,需以心头血引之,寻常药石无用。”
雷煜立马转头看他:“你知道?”
“唐门典籍里见过记载。南疆巫蛊一脉的禁术,练此蛊者,手段残忍至极。需掳掠百名无辜之人,将其囚于暗无天日的地牢。而后,把蛊卵植入这些活人身体。蛊虫孵化后,便以活人之血肉为食。”
雷煜听得脸色都变了:“这么邪?”
唐玉卿微微点头,继续道:“随着蛊虫逐渐长大,它们会在宿主体内自相残杀。直至最后,仅余一只蛊王。此蛊王集百蛊之毒,沾染无数怨念,威力可怖……”
话没说完,药堂方向,碧青扶着墙跑出来,半边身子都染着血,见了雷煜就哑着嗓子喊:“雷公子!你妹妹……她又烧起来了!医师说药都喝不进了!快撑不住了!”
雷煜只觉脑袋里又是一响,刚被唐玉卿带来的那点暖意瞬间凉透。
他纠结地转向唐玉卿的方向。
唐玉卿立马体贴道:“我带来的医师马上过去,令妹和霹雳堂的事更要紧,这里交给我,我先去看看褚姑娘。”
雷煜望着他走进药堂的背影,又看向焦急地碧青,喉结滚了滚,终是咬着牙往那边去。
唐玉卿目送人消失在回廊尽头,脸上那副温润焦急的表情迅速褪去。他整了整锦袍,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
“碍事的,总算都清干净了。”
他低语,随后抬步,跨进了药堂门槛。
贪狼捂着伤口靠在墙边,打量着这位唐门少主。几个仆妇和裁冤阁的伤员也下意识转头盯着他。
唐玉卿的目光却越过他们,落在软榻上的褚羽身上。
“站住!”
一道身影带着凌厉的风声挡在他面前,正是贪狼。他虽重伤,却依旧带着一股痞气,死死盯着唐玉卿,
唐玉卿的脚步停下。
他缓缓将视线从褚羽身上移开,落在挡住他的贪狼脸上。
“贪狼堂主这是何意?担心我趁虚而入?”
贪狼扯出一个邪气的笑。
“趁虚而入?你?”
他上下扫了唐玉卿一眼,眼神轻蔑,“就凭你这副风一吹就倒的公子哥儿身板?啧,连老子现在这半死不活的样子都不如。老子担心的是……等那疯子回来,知道你靠得这么近看他心尖上的人,会不会把你那身漂亮的皮,一寸一寸地扒下来?”
然而,贪狼嘴上说得轻蔑,拦在唐玉卿身前的脚步,却半步未退。他混迹风月多年,阅人无数,最擅长的就是看透皮囊下的心思,这唐门少主看褚羽的眼神可算不上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