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大暑天,独孤金金却无端地打了个冷战,忙摆手说:“要死了,还是说一下怎么应付那姓杜的一家吧。虽说以杜娴的门楣和长相,再过三百年也跟我们独孤家扯不上关系,可这绣球毕竟是我这笨蛋弟弟接的。风俗是如此,他们要是主动拎着个包袱来独孤家做个小妾,我们也不好嫌弃啊。 ”
柳非银嘴角抽了抽,好似踩了一脚狗屎:“怎么不好?脸大肯定吃得多! ”“也是啊,家里再多个你这样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够的,真是苦恼得很呐。 ”笨蛋姐弟俩都一脸的苦恼,说了半天完全没抓住重点。不过一听他们说起吃来,白清明真的就饿了,把茶杯一放坦然地问:
“太阳都落山了,什么时候吃饭? ”于是,独孤金金只得带他们先去吃饭。独孤家的伙食比锦棺坊的要好,吃到一半独孤金金的侍女苏尘就如临大敌地跑进来道:“那芝麻大饼脸全家都来了!在府门口等着呢,芝麻大饼脸还带着包袱。哼,这个时候来咱们府上,摆明是来蹭饭的! ”
这杜家不笨,不过是个小富之家,女儿相貌又平庸,他们明显也知道自家根本攀不上这门亲。可风俗是拿了绣球,就等于定了亲,他们可不敢指望叫独孤家抬顶小轿去接人,只能自己巴巴地把女儿连夜送来,先坐实了这个名头。
独孤金金拍拍胸口:“放心,有本小姐在! ”白清明优雅地擦了擦嘴角,也慢条斯理地说:“惹是生非的家伙等着,我跟金金同去,吃过饭正好走走消食。 ”金金小姐和白老板潇洒地抬头出门去拯救公子的贞洁,帅倒了一整院的下人。独孤山庄的整处宅子实在太大,一折一返间,姓杜的一家三人都已经等得焦躁不已,正恳求看门的护院再进去禀报。
白清明倒是一眼就看到了那个被金金主仆形容为芝麻大饼脸的姑娘,有雀斑,脸盘饱满,倒是个有福长寿的面相。不过这副好面相却蒙了一层沉沉的灰色雾气,已有折寿损福之态了。
“你就是杜娴? ”白清明问。
杜娴忙福了福身子:“是。 ”说着茫然地看了看白清明,又看了看在旁边亲热地挽着他手臂的独孤金金,心想着应该是府上的哪位不常露面的堂表公子。
白清明出来时顺手拎了那鸳鸯绣球往她手中一塞,笑盈盈地道:“听我们家非银说,下午他在小梅斋吃茶,却从窗外飞进来个绣球。小姐想进独孤家也是可以的,那就使点力气再抛一次,只要能抛到三十丈之外,我们就认了,如何? ”
不等那杜娴回答,就见一直站在她身边那个强忍着羞耻似的青涩小少年忍无可忍地怒道:“你们未免欺人太甚!又不是我们家逼着你们家的公子接的绣球,跑个没影让我姐姐难堪也就罢了,把人送来了还推三阻四的!既然不愿意娶我姐姐,当时为什么要去凑热闹,平白坏了我姐姐的好姻缘!你们不要她,那她怎么嫁人! ”说罢干脆坐到地上撒泼大哭起来。
这孩子一闹起来,这问话都没法问了,只能先找了几间偏僻的客房把他们安置下来。柳非银受到了惊吓,扇子都掉到了地上:“你大暑天热傻啦,竟让他们住下! ”“我也不想留他们,不过……”白清明拉开他的上衣,眉间有了怒色,“看看你胸口的瘀伤,难道要我去忘川河捞人不成? ”华丽的紫色外衫里那原本拳头大的淤黑已变得铜镜那么大,而且轻轻一戳就疼痛入骨,柳非银愣了:“这是什么东西? ”“忘川河里带出来的尸毒。 ”最多三日尸毒就会扩散到柳非银全身,那他这副壳子也就废了。当夜柳非银就发了高烧,白清明感觉挨着自己的人烫得像刚烤熟的地瓜。不知过了多久,燥热浮动的夏夜一霎间好似凉了下来,连窗外那鸣叫的夏虫都没了声音,死一般的寂静,带着水汽的冰凉,和滑腻腻的腥臭味。白清明心中暗叫,来了。不知从屋子的哪个角落里骨碌碌地滚出个长流苏的绣球,一直滚到床脚,藕荷色的床帐被吹开一个角。那绣球翻滚了两下,突然睁开一双俏生生却狠戾的眼睛,那湿淋淋的头发流淌着腥臭的黑水……这哪是什么绣球,分明就是一颗黑漆漆的脑袋!
“负心的男人都该死……都该死……该死……”
床帐内一头白色御魂犬呼啸而出,那厉鬼没防备被御魂犬的利爪狠狠地踩在了脚下。白清明优雅地低下头,用手中的描金扇拨开那脑袋上的乱发,看到一张苍白却五官端丽的脸。
百姓们说起传说中的厉鬼都是什么青面獠牙鲜血淋淋的吓人模样,其实能长成那青面獠牙都去做了门神,反而这鬼都是脱离了肉壳子没心跳没温度的魂魄,长得倒平易近人多了。
白清明检查了一下她的断颈,问道:“你是七年前跳绣楼死去的倒霉蛋吧?你死时他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还轮不到他做你的负心汉,你来害他做什么? ”
“男人都是自私的骗子!都该死! ”那没有血色的嘴唇一翕一张,宛如毒蛇,“都该死! ”
“唉,人家不过是拒了你的绣球,也不算行骗吧?说得好像被男人骗过一样……”白清明脑中灵光一闪,话已经溜出了口,“那时你真的有身孕了?! ”
那女鬼平静无波的面容顿时诡异地扭曲起来,迅速地腐烂下去,白清明是个有洁癖的,下意识地退开了身子。那女鬼趁他分神的这一瞬,已经奋力挣脱从窗口逃走,只在御魂犬的利爪下留下一把湿透的黑发。
(三)
由于发热的关系,柳非银没什么精神,早膳也只勉强吃了些粥。他恹恹地坐在水阁中,那淤黑已经泛滥到颈子上,只能缠了白缎遮着。
饭后佣人请了杜娴过来,她精心打扮过,施了胭脂粉黛,穿了新的绣鞋,换了一副坦然镇定的模样,先是请了安,而后不等白清明问,就自顾自地道:“若是公子还要让奴家把一个绣球抛到三十丈余外,那真是为难奴家了。您要问昨日下午之事,奴家也是不清楚的,当时那么乱,奴家也不是能掐会算的,怎知道飞到哪里去?之所以碰巧让柳公子接了,也只能说是缘分吧。 ”
“缘分? ”白清明走上前几步,那压迫感让杜娴缩了缩脖子,无端感到害怕。他被逗笑了,伸手把柳非银颈上的白缎一圈圈扯掉,“若真的是缘分,那也是孽缘吧。你哪是抛的绣球,分明是一颗厉鬼的脑袋。他中了尸毒,再过两日毒气扩散到全身他也就没命了,你跟他有什么仇,要这样害死他呢? ”
杜娴慌了,脸色煞白,全身抖如筛糠。
“不,我没有……怎么会这样?!她……她说过的,只要我帮她绣一件嫁衣,她就帮我把绣球抛给意中人! ”杜娴腿软地跪在地上,捂着嘴哀哀哭泣,“奴家并无他想,只端茶倒水服侍也就足够了呀! ”
风临城觊觎柳非银的有才有貌的小姐们何止百人,杜娴以前只听那些来绣坊定做绣品的小姐们说起独孤家公子人品风流,她心中并没念想。直到前年仲秋庙会,她闲暇时绣了些有团圆吉祥之意的帕子去卖,在人多的巷口被撞翻了箩筐,她正担心那轻飘飘的丝帕会被吹跑,不想紫色的袍角映入眼底,几方被吹到远处的帕子原封不动地递到眼前,一个柔情含笑的清音入耳:这位小姐你没事吧?走夜路要小心一些呀!
杜娴看到他的面容,风流俊俏的飞叶眉,秀色含春的桃花眼,一派爽朗清贵。
芝兰玉树前,花好月圆夜,一见倾心。
不过她不敢妄想,即使有那高高在上的柳枝头,她这只山鸡也飞不上去,变不成凤凰。直到半月前的一日,她被一个女鬼缠上了。最初她并不知道那是个女鬼。那天傍晚一女子一身平常的素衣,及膝的长发用发带绑着,恬静安然地站在绣坊外。
她做完了一日的工时,走到大门口与那女子四目相对,只觉得那双眸漆黑冰冷,叫她无端打了个冷战:“这位小姐,今日已经打烊了,明日再来吧。 ”“我想要一件绣鸳鸯并蒂莲的嫁衣,大红流水缎面织了金纹的,在阳光下好像能发光一样呢。 ”
那可是价格不菲的嫁衣,杜娴不敢怠慢,惹了有钱人家的小姐明日怕是会被掌柜的骂,她便把半掩的门打开:“我是这里的绣娘……虽说打烊了,小姐若是着急,先定下图样也使得。 ”
那女子站在门口没动,只问:“我真的可以进去吗? ”杜娴不知她为何这么问,打开门自然是要请她进去的:“当然呀,小姐请进,小心门槛。 ”
她说完转头先一步去开门,一阵带着湿漉漉的类似腐烂水草的腥味裹着莫名的狂风从背后袭来。明明是炎夏,却整个人都好似陷入了潮湿的湿地之中。杜娴猛地回头,背后那白衣素净的女子已不见了,她头皮上的发一根根竖起来,周遭寂静如坟地。
杜娴吓得转头要往外跑,却丝毫挪不动脚步,后门在她眼前慢慢地关上了,把灯火隔在另一个世界里。“是你请我进来的,否则我根本进不了这扇门呀,呵呵呵呵……”杜娴吓得心跳都停止了,汗如出浆般瘫坐在地,那女子全身都在滴着污黑腥臭的水,头与身子相连的颈部也不停地流出血水来。“你莫要怕呀,我不会害你的,我只是想要一件嫁衣,然后……我会帮你的……你做梦都在喊的那个柳公子……我帮你嫁给他……好不好? ”那只落在枝头最高处的蝴蝶,她曾望而兴叹,如今她可亲手去摘下他。杜娴颤抖着说:“好,我答应你。 ”人心本就是永不满足的,这丝希望是欲望的养料,只需要一丁点,便疯狂生长成遮天蔽日的大树。她并没有什么恶毒的心思,只是没挡住那诱人的蛊惑。如果她知道会害了柳非银,那宁死也不会答应的。杜娴哭过后,柳非银叫侍女倒了杯宁神的茶给她,她才慢慢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