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等愿与娘娘立生死状!”户部尚书陆琰突然展开一卷素帛,“若娘娘能三月内安置城外流民,臣自请削爵为民!”他腰间羊脂玉带扣闪过幽光,那是陆氏商号传承百年的族徽。
陆氏有了孕期嫔妃,心思活泛起来。
殿中霎时跪倒一片朱紫:"臣等附议!"
谢令仪指尖深深陷进掌心,“本宫若败...”她忽然摘下凤冠置于龙案,镶东珠的冠体撞击金砖发出裂帛之音,“当自囚凤寰宫,此生不复踏出宫门半步。”
武陵公梁直膝行上前捧起凤冠,嘴角纹路扭曲,笑容中尽是恶毒:“娘娘圣明,只是这赌约需用凤印为契。”他当下唤人准备纸笔,就要立字为证,黄麻纸浸着淡淡药香,谢令仪瞥见纸上"永绝干政"四个篆字,当下了然。
昭妃满脑子争宠,既然梁家女没心思插手前朝,那么后宫也不能出个干政的女人。
龙椅处传来玉器轻叩声,段怀临伸出手指,保养得宜的肌肤透着虚弱的青白,他将凤印缓缓推至案边:“皇后既有此心...”
他说话时望着的却是陆琰腰间玉带,“便依众卿所请。”
“谢主隆恩。”谢令仪将凤印按向契书时,听见殿角传来寒门官员压抑的抽气声。
凤鸾车碾过重重宫门,雪粒子突然扑上车窗。继后掀开锦帘的手停在半空,望见一排宫灯从夹道尽头飘来,灯影里站着穿宫女服制的女子——元后鬓间金步摇坠着半枚残玉,正是当年被段怀临亲手折断的合卺信物。
“庆阳过来。”元后朝庆阳伸出手腕。
庆阳绣着忍冬纹的鹿皮靴刚挪动半寸,谢令仪已站起身,如一棵青松横亘在两道影子之间。
王祈宁轻笑出声,发间残玉撞在宫墙上:“你这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拿我儿当筹码的模样,和当初用鸠酒杀我又救我如出一辙。”她指尖点着继后腰间凤佩,“这次又要演什么贤后戏码?是准备让庆阳替你挡流民暴乱,还是替你试世家鸩酒?”
寒风卷起满地残雪,在两个女人面前打着旋儿飞舞,谢令仪的貂绒大氅扫过车辕:“你错了,本宫要演的,是仗势欺人。”
王祈宁瞳孔骤缩,转瞬被照夜压制跪倒。隔壁宫墙外传来礼乐声,颜妃侍寝的车驾正经过永巷,檐角铜铃与元后的嘶喊同时炸响:"你敢杀我!"
“庆阳,何为权势?”谢令仪握住庆阳冰冷的手,满面寒霜:“就是你的生母为了感情放弃尊位,屈居宫奴,如今如丧家之犬跪倒在此,而本宫,执掌六宫是权,侍卫众多是势。所谓的感情,不过是无用的东西”
小姑娘眼眶通红,死咬着腮边软肉,听继后冷酷道:“永远不要为无用的东西停滞不前,退让逃避,握在手里的,才是最要紧的。”
殿内烛火通明,龙脑香混着血腥气蔓延出阵阵薄雾,红绡捧着唾壶的手微微发抖。铜镜里映出继后卸下的凤冠,上面垂下的东珠正压在谢尘昨日献上的《流民疏》上。
“娘娘当真要带着庆阳公主赈灾?”红绡忍不住开口,“此事若成,是公主荣耀加身,若败,是娘娘,是谢家的灭顶之灾啊!”
她顿了顿,见继后不发一言,又继续道:“况且公主非娘娘亲生骨血,今日凌辱元后,虽是娘娘有心教她,难保公主不怀恨在心。”
谢令仪青丝散落,以手支着下巴,透过铜镜看向红绡。那眼神中仿佛藏着无尽的寒霜,能够瞬间冻结一切。红绡只觉身上一凉,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束缚着,让她有些喘不过气来,匆忙闪躲视线间,却看到继后的手边,静静地放着一卷未抄完的半阙《木兰辞》。
继后的手搭在纸上,半晌,缓缓开口:“本宫知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可这天下,本就是一场豪赌,本宫以身入局,不过尽力一试。”说着,她走向一旁的屏风,用剪刀刺穿上头《列女传》的班昭画像,“去把武瞾临朝图找出来,该教庆阳读读真正的妇德了。”
红绡踏着满地碎珠退至门边时,听见她对着破败的屏风喃喃自语:“庆阳若真能踩着本宫尸骨登临太庙,将这世道改弦易张,倒是成全了……”
三更天的宫墙下泛起青灰色,最后一队驮粮的骡马踏碎了地面凝结的薄冰。
月亮西沉,晨光熹微,马车跟在粮队后面摇晃前行,后面跟了支百人兵卫,大批人马踏着吊桥,往京都下城区方向去了。
赈灾这日,雪停了。庆阳撩开车帘,三丈宽的护城河结了层厚冰,河面在晨光中泛着幽蓝,锦缎华服的公子小姐们踩着冰刀鞋滑过,银铃般的笑声震碎了檐角冰凌。对岸的贫民窟却死寂如坟,几个蜷缩的幼小身躯嵌在冰层里,像被琥珀中封存的虫豸。
最靠近河心的那个孩子还保持着怀抱青鱼的姿势,冻僵的手指深深掐进鱼鳃。那尾鱼的眼珠早已浑浊,却仍大张着嘴,仿佛在控诉这冰封的人间。孩子的破袄上结满冰碴,在晨光里折射出诡异的光晕,与远处冰场上贵女们簪子上晃动的明珠遥相呼应。
一阵寒风掠过,河面上响起一阵裹着冰鞋刮擦声。穿貂裘的少年不慎摔在冰面上,他身下压碎的冰层里,赫然露出一只孩童青紫的手。那手指向河心,指尖还挂着半截鱼线——是下城区的孩子想在冰上凿洞捕鱼,却永远留在了这个冬天。
“晦气!”少年掸着裘衣上的冰屑,调转身子往河边滑动,他身后,几个家丁正用铁锹将冻僵的尸首推进冰窟,浑浊的冰水吞没了孩子怀里的青鱼,也吞没了下城区最后一点生机。
河里的青鱼沾了尸气,上城人嫌晦气,下城的没选择,只能偷偷来捉。虽说朝廷明令禁止,护城河的鱼有尸毒,不许人捕捉,可架不住一张张填不饱的嘴。
天空依旧阴沉着,厚重的云压得极低,叫人喘不上气。雪粒子又开始下了,落在手心成了大片鹅毛,对岸的冰层下,那尾青鱼的眼珠突然爆裂,浑浊的液体渗入冰水,像极了下城区上空终年不散的炊烟。
庆阳吐了口气,往马车内挪了挪,胸膛间像塞了块儿石头,不上不下,硌得她胸口发疼。
谢令仪睨了她一眼,递给她杯热茶:“记住是哪家的孩子,好好想想,该做什么。”
小姑娘缩了缩脖子,不发一言,只是用力攥着杯身。
雪花扑在皇城司的玄铁甲上,梁煜的佩刀在雪中泛着寒光。他望着远处蜿蜒而来的赈灾车队,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那辆描金马车他曾多次随行,只是不知道车内的人是否还能如菩萨端坐高台。
“放箭。”他漫不经心地下令,箭矢擦着车辕钉入雪地。继后的马车纹丝未动,倒是随行的红绡惊得扯断了缰绳。梁煜眯起眼,看着车帘被风吹动,里面的人神色冷漠,眼神寂静如古井,抬眼与他对视间不闪不避,仿佛一尊冰冷的玉像。
他的心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愤怒,更多的却是一股莫名的挫败感。
赈灾队伍被迫停在城门口,城外是黑压压的灾民,一双双麻木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此处。
“大人,要不要...”副将凑近请示,却被梁煜抬手打断。
“去,把最难缠的流民往她那边赶。”男人摘下护腕擦拭佩刀,刀刃上映出他阴鸷的眉眼,“让咱们皇后娘娘,尝尝被灾民撕碎的滋味。”
第18章
雪幕间炸开一声嘶吼,像是饿狼嗅到血腥,黑压压的人潮瞬间吞没了继后的马车,烈马扬蹄嘶吼,一张张饥饿的嘴拼命张大,撕咬,吞食,如野兽,顾不得护卫警告、刀剑,只想把一切能吃的往肚子里塞去。
“马——是活的!”
最接近的男人张口撕咬,枣色汗血马凄厉长啸,暗红色血浆喷射了最前方灾民满头全脸,枯树般肌肤沾上血色,像是从地狱爬出的恶鬼,要将眼前吞噬殆尽。
庆阳和红绡在马车里尖叫,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们带来的护卫不过百人,很快淹没在灾民群中。
人潮向着马车蜂拥而至,车壁晃动,外侧装饰发出了棉帛撕裂的声响,饿成鸡爪状的手死死扒住车辕,想将车子推倒,看看能否抢夺出什么。
照夜双手护在谢令仪身前,用匕首刺退伸进马车的手,谢令仪则紧攀着车壁,好叫自己不被晃动的马车甩出去。
梁煜骑在马上,远远看着这混乱的一幕,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眼神冷漠地注视着马车内的继后,似乎在等着她开口求救,那副置身事外的姿态,如同这场灾祸与他毫无关联。
谢令仪与他对视间心中就有了猜测,见他这幅神情,心头一片清明,他等着她求他。
念及此处,她心里发了狠,抓住照夜的手刺穿左侧伸进来的臂膀,想要她臣服,绝无可能。
眼看马车岌岌可危,一道尖锐的破空之声骤然响起。玄铁羽箭如闪电般从远处射来,直直没入灾民群中。箭头精准地扎在人群前方的土地上,箭尾剧烈颤动,发出嗡嗡的声响。
这突如其来的一箭,如同一记重锤,震住了疯狂的灾民。众人先是一愣,随后缓缓安静下来,目光循着羽箭射来的方向望去,烈焰纹样三角旗帜迎风招展,来人朗声喊着:“祁氏武馆前来护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