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头华发的祁红缨,身形笔直,骑乌骓白蹄马,身后挎宽背环首刀,落日弓垂在身侧,昂首朝这里走来。
在场的灾民们看到祁氏的旗帜,不约而同让出条道路,祁红缨带着数十名弟子踏步而来,众人身后都带着粮草衣物。
祁氏站在距离马车三步距离停下,负手请罪:“皇后娘娘,民妇携弟子去临县收集粮草,救驾来迟,特来请罪。”
谢令仪颔首,下车搀起她,才得知这些时日,除了朝廷赈灾之外,祁氏武馆也曾多次组织运送物资,且子弟都有功夫傍身,竟比朝廷赈灾效果更好。
两侧的灾民虽对朝廷来人抱有敌意,却都极尊敬祁红缨,行来一路,不少民众上前问好,更有个三岁稚童跌跌撞撞扑上去,举着手里小半口黑黢黢的面团给她吃。
祁红缨抱起那孩子,对继后歉意解释:“这些百姓,若不是逼到绝处,断不敢与上斗争,民妇到之前,他们已出现易子而食…”说到此处,她带着哽咽:“娘娘,民妇无能…救不得他们…”
谢令仪沉默了,目光所至,四方皆白,天空乌云密布,雪花扑朔而下,衣着褴褛的人们挤成一团,脸上身上布满雪花,像是雪地里一栋栋冰雕,看得人触目惊心。
刷刷的脚步自身后响起,梁煜带着人走来,刀刃上沾着血,热气腾腾冒着白烟,洒在雪地里滴出一路血红。
“又杀了几个闹事的。”他笑得恶意,看到谢令仪眉心微动,快速挪开的眼神,从心底散发一阵畅快。
带来的护卫很快搭建起粥棚,炊烟袅袅,驱散了肆虐的寒风,继后站在铁锅前,攥着木勺的指节发白,灾民众多,所带粮草不过十日之用。
望着一双双期待的眼睛,她说不出粮草不够需得节省的话,庆阳公主也是头一回见此惨剧,小小的人儿随着军队赈灾,不时跟在皇城司后,劝阻暴动的百姓,减少人员伤亡。
第一锅白粥将要出锅时,梁煜疾步走过,往锅里撒入几碗黄泥,又吩咐煮粥的兵士将新黍换成麸皮。
看着粮车上越来越少的袋子,继后顾不得与他避嫌,上前阻止道:“梁指挥使,你要做什么?”
梁指挥使?
梁煜听着她一本正经的称呼,冷笑着,心中恨不得撕碎她所谓的礼义廉耻。
“娘娘久居深宫,怕是没见过,这人要是饿急了,连土都抢,哪配吃净米?”
他说得咬牙切齿,催促兵士将新黍押回上城区,他们同城内商人做了交易,一斗新黍可换三斗麸皮。
“胡闹!”
谢令仪挡在梁煜前方,“麸皮粗糙,老人和孩子受不得这些!”
“哈——”梁煜扬起马鞭,在雪地里抽出裂痕,“老人是何标准?稚童又到几岁?”男人阴冷的眼神一寸寸从继后脸上划过,“皇后娘娘难道不懂,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
说话间,他的目光已转向帐外,那里的灾民多是青壮年,虽也是皮肤黝黑,但肌肉结实,身形健壮,若给老人孩子吃了米粥,怕是分不到他们手中,就要被这群汉子夺个干净。
谢令仪也是一点就透,停下脚步随着梁煜的目光看去,城外灾民里,老人,女子,小孩只占半数,剩余全是青壮年的男性,联想到祁红缨说过的易子而食,她默然,松开了阻止男人的手。
铁锅翻滚,乳白的米粥因加了泥土而泛着土腥味儿,其中排队领粥的男人将滚烫的粥摔在地上,指着官兵大叫:“怎么都是泥土!你们这群狗官,叫粮食都贪了吧!我要去告御状!”
他说着,向附近的百姓展示泥粥,激起众人怒火,越来越多的民众聚在此处,准备对煮粥的兵士群起而攻之。
“是啊,方才里面还是净米,这群官老爷真是黑了心肝,赈灾粮也要贪!”
“要我说,咱们该砸了这地方,上山落草去,弟兄们何必在这儿受这鸟气。”
“山上也没吃的,不过,粮车上还有……不如我们……”
那撮儿人商讨时丝毫不避人,站在马路间大声密谋着。
“咻——”
一只短箭沿着最中央那人的耳边擦去,梁煜收了短弓,冷声道:“抓住他们,吊起来打!”
他绕开谢令仪,紧紧盯着那群灾民:“谁在聚众闹事,全都杀了。”
一声声惨叫响彻天际,可也效果显著,由着梁煜对那几个出头的杀鸡儆猴,剩余的人开始有条不紊排队领粥。
谢令仪愣在原处,怔忡间,祁红缨引着她往避风处站了站:“娘娘许是疑惑,朝廷本是下令赈灾,煜哥儿何故要对这些人用上雷霆手段?”
望着外面吃了一嘴泥沙的饥民,她不忍地转过视线,垂首低声道:“愿闻其详。”
“娘娘请看。”她忽然咳嗽着指向粮仓阴影,那里蜷缩着个锦衣少年,正将赈灾粥倒向雪地。
祁红缨枯槁的手指端起木碗,汤粥惊起涟漪如当年江南饥荒时的暴乱,“二十年前民妇奉旨赈济,在苏州设七日清粥棚——”
“第三日,城中米铺掌柜扮作流民,领走五十斤粮;第五日,县令小妾带着家仆领走数百斤...”她将粳米泼向雪地,霎时引来群雀争食,“而真正的饥民,连陶碗碎片都舔不到。”
“煜哥儿以杀止恶,是镇压恐吓,泥土入粥做筛,是筛去这世间恶,将食物留给需要救命的人。”
寒风烈烈,吹散了继后手心的热气,祁红缨的声音由近及远,消散在耳边,砸在心口。
“掺泥不是折辱,是救命。”
谢令仪站在原处,反复咀嚼着祁红缨的话,上城区有人混进来冒领灾粮,那这些闹事的饥民中,是否也有世家的手笔?
她回到营帐,蘸满浓墨,准备提笔同皇帝写明灾情,临到落笔,墨汁凝聚,她迟疑着,手腕悬在中央,梁煜手段偏激却初见成效,难道真的要以杀止恶吗?
墨珠自笔尖垂落,“滴答——”一声坠入素宣,墨汁蔓延如蛛网,在宣纸上扩大,墨色由深及浅,渗透宣纸纹理,细密的经络染上了黑白灰几色,一如这场充满算计的赈灾。
雪下得更猛了,粥棚里点着火把,火油烧灼散出焦糊味儿,排队的灾民逐渐到了末尾,一双布满疤痕的手接过粥碗,躬身感激着:“多谢公主…”
庆阳猛一抬头,上前几步仔细观察那人,虽衣衫褴褛,身形却熟似故人。
“李嬷嬷?”
小姑娘冲上去扶住那人,惊叫出声:“你不是出宫养老了吗?怎么流落至此!”
李嬷嬷颤巍巍回头,饱含风霜的脸在看到庆阳时涕泗横流,她回握着庆阳的手,含泪摇头,眼神躲闪看着继后的帐篷。
“宝儿,你要小心皇后。”李氏靠近公主,低声道:“那妇人初入宫就赶走你身边所有宫人,是想要控制你为她所用。”
她靠得紧密,一双老眼紧盯着庆阳,眼底藏着不甘和怨恨,生怕她不信般,又细声道:“你可知,元后娘娘当初被她所救,就是谢氏的阴谋。”
说着,她将一面丝帕塞入小姑娘手中,庆阳瞳孔紧缩,那是母亲惯用的挑针绣法,临行前,她撒娇要母亲为她绣个荷包做赈灾奖赏,图案是她选的红鲤戏荷图。
丝帕上碧绿的荷叶刺痛了她的眼睛,粗粝的丝线在手心摩擦,时刻提醒她失去母亲的痛苦。
第19章
慈宁宫内,檀香袅袅,香雾浓集。昭妃梁氏,身穿织锦百花裙,坐在太后下首,玉手涂满药油,低头为太后揉捏按摩。
斜倚在绣榻上的妇人,手里拿了个鼻烟壶,用指甲挑出些放在鼻前,深吸了口气,这才舒心吐息:“一到冬天,用这无烟的银萝碳都呛人得紧。”
“姑母凤体要紧,父亲搜罗了几个暖床婢,说是不日送入宫呢。”
太后皱眉,如今段怀临下旨,禁止各地奢靡,裁剪各宫用度不说,还不许使用暖床婢、美人纸这些,说是过于残暴,有伤北襄气运。
那暖床婢,需要女子提前一个时辰服入让身子发热的药物,那药伤身,因此,这类婢女极难寿终,故而价贵,多是买卖死契。
“要怪,就怪那贼妇,贸然出宫赈灾,皇帝竟以此为由,借机减少开销,哀家冬日受寒,皆拜那贼妇所为,不将她废弃,实难消哀家心头之恨。”
昭妃闻言,眸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冷笑,面上却佯装忧虑:“姑母所言极是,皇后娘娘此举,实在不守妇德。”言罢,她用帕子净手,目光有意无意地望向窗外,似有所指。
太后洞察力敏锐,瞬间明了昭妃心意,她嘴角抿紧,迟疑着:“你是说,要用陆昭仪开刀搅乱谢氏?”
她摇着头,犹豫道:“可她肚子里是哀家的亲皇孙,此事,不妥。”
“姑母!”昭妃伏在太后腿上,“陆琰就是算准了陆昭仪肚子里有货,才敢登堂逼问,那老匹夫狼子野心昭然若揭,难道您还以为他当真为国吗?”
见太后尚在犹豫,她又加了把火:“姑母,梁家需要太后,也需要一个皇后,这也是祖父的希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