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怨得。”继后向自己杯中倒酒,神色平静,抬手遥祝一杯:“妾身受了极大的委屈,君上是否知晓?”
皇帝脸色变幻几许,瞥她神色不似玩笑,心中揣摩,谢氏女自命清高,莫不是想要压自己一头?
谢氏一个女子都敢藐视皇恩,那么谢氏其它族人呢?是不是也都在内心看不起他?
段怀临心中不快,笑意尽数敛去,沉声道:“皇后,你贵为国母,就该知晓,这世上谁不受委屈?哪怕孤为天子,难道就没受过委屈?身为中宫,当心怀天下,不可拘泥小节,作寻常女子做派。”
新帝生得秀美,鼻高唇薄,鬓发乌黑,许是随了生母长相,气质更偏轻舒柔和,哪怕此刻冷脸,也是轻许严肃,并不唬人。
谢四冷笑,身为天子还受委屈?那是你无能。王氏元后倒是大度,还不是被你舍弃了?
她跪下不语,又听段怀临道:“罢了,这些时日你是委屈了,今日你父上书想为你兄弟请个蒙荫,孤瞧吏部有个空缺,选你哪个兄弟好呢?”
今日宫外传来消息,父亲要求她向皇帝举荐自己的亲弟谢序入朝为官,吏部掌管官员任免,是个肥差。至于举荐嘛,“妾身举荐堂兄谢尘。”
段怀临挑眉,继后每句话都在他意料之外。若是寻常妃嫔,必不敢明说举荐,不消有牝鸡司晨干涉朝政之嫌,更是不敬君上,不守女德。
“妾身父亲今晨递了话进来,要臣妾扶持幼弟谢序。”她侧目,双手交握拢在身前,“可朝政用人,举贤不避亲,若是有利于朝政,有利于君上,臣子又何必姓谢。”
“然君上既要补偿谢氏,妾身替父谢过君上恩赐。又恐误政,兄弟中,唯有堂兄谢尘有些才学,妾身荐之,也算两不相负。”
皇帝打量着她,小姑娘年岁不大,却老成持重,与谢氏母族的关系,似乎并不算好。当然也许是故意装模作样,对上世家子弟万不可掉以轻心。
殿内两人一坐一跪,无声角力。谢令仪不骄不躁,仪态万千,双肩平直不见疲态。
夜风拂过,发丝落在脸颊,轻柔散漫。段怀临终是松口:“罢了,就依皇后所言。且安置吧。”
谢令仪从柜中拿出一床锦被,自顾在床前铺设,察觉到身后目光,小声道:“妾身自知与您是世家联姻,您心中有元后,与妾身相会是委屈,妾身与您夫妻一体,自不能让您受辱。”
这一番话进退有度,又设身处地为他着想,皇帝心中那点儿皇后干政的不快消散不少,瞧她也顺眼起来。他斜靠在榻上,温声道:“你既懂事,孤也不会薄待你,以后后宫琐事,还需你多加费心。你在,孤放心。”
第3章
继后举荐本家堂兄的事吹进了慈宁宫,这日按例给太后请安,谢令仪被引至偏殿,茶喝了两盏,太后还未召见,不远处庭院中妃嫔往来,笑声不断。
继后便知晓,这是在故意晾着她。不知冷板凳要坐到何时,她倒不敢多饮水,再上的茶,只略略沾唇,数着腰间璎珞穗子。
北襄忌女子当政,梁太后也只能暗自联络母家发表政见,当家依旧是梁氏家主。皇帝听任新后举荐官员,这不是个好信号。
谢令仪知晓太后的心思,但皇帝的举动,却不是待见她,而是存心给谢家添堵。能用一个官位换得她与母家离心,是本划算的买卖。
她坐在椅上垂目养神,青雀、红绡早已习惯这些,在她身后陪同站得笔直。原在谢家之时,谢四姑娘被罚跪是家常便饭,因读了太多书,她想的总与其他姑娘不一样。
旁的姑娘看春雨,赏夏荷,伤晚秋,戏雪梅;谢四姑娘正忙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女红琴棋,只有谢二姑娘熟识。入宫前,夫人流了一夜泪,小女儿连个刺绣都拿不出手,争宠都拿不出手段。
谢四反倒安慰她,她入宫是做中宫皇后,除非被休弃打入冷宫,争宠没必要,若是打入冷宫,就是刺条凤凰出来,也争不来宠,一席话有理有据,谢夫人老泪横流,却辩驳不出。
谢父听闻她这番大逆不道之言,气得要再请家法,若不是临近入宫,只怕又要跪上几夜。
跪天地祖宗,拜君亲恩师,这流程谢四姑娘熟稔。等璎珞珠子数到第七十六遍,一只小手揪住线头,奶声奶气道:“我要。”
她将璎珞从眼前移开,面前站着个十岁上下的小家伙,用绒球扎两个小髻,月牙眉下长了双含情目,皮肤头发略黄,衣服半新不旧,领口粘了块儿脏污。
谢四不确定道:“庆阳?”
小姑娘掐着腰承认:“见到本公主还不跪下?你手里这是什么玩意儿?快给我!”
不怪谢四认不出来,皇宫里孩子不多,庆阳又是元后所生,万分宠爱也不为过,更是自出生就抱在太后宫中,怎养得泥猴一般。
“不给。”
谢令仪蹙眉,将璎珞从小姑娘手中拿走。十岁正是读书的年纪,按说庆阳哪怕骄纵,也到了请夫子的年纪,该知礼了;再者,她望向窗外,秋光正好,这时节,她不读书吗?
“你你……”小姑娘似被人头一次拒绝,先是一愣,顿了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大声尖叫起来:“你敢忤逆本公主!”她上手拽着继后裙角,喊道:“我要打死你!奶娘!奶娘!”
青雀、红绡想帮忙,谢令仪抬手制止,她握住庆阳手腕,微微用力,使她无法动手,庆阳怒极,用头顶她,二人似两只牛犊对上,胶成一团。
慈宁宫众人听到动静匆匆赶到,就见继后与庆阳公主两人摔倒在地,继后牢牢护住庆阳后脑,而小公主的手还揪住那枚璎珞。
“住手!你们两个在做什么!”
谢令仪抬眼,太后携一众妃嫔站在不远处,新后入宫三日她们不来阖宫觐见,这次在慈宁宫倒是都齐了。
“奶娘!”
庆阳如乳燕投林般扑到一老嬷嬷身上,皱着脸在她耳边小声说着。
“谢氏!你乃中宫皇后,连幼子都容不下吗?”
太后眼中愠色渐浓,脸沉下来,风雨欲来。
众人闻声匆匆跪拜,离得最近是一穿绯色彩绣云锦裙女子,膝行两步揽住庆阳,梨花带雨控诉道:“姑母,您快瞧瞧,庆阳公主手都红了,公主宫中孤苦,皇后趁无人时便虐待她,好歹是书香门第,怎能如此心黑!”
那是太后的侄女梁清婉,被封了昭妃,除了元后,她最受宠。王皇后没了,她在宫中一时无二。
昭妃开头,其他人纷纷开口:“公主年幼,好歹养在太后宫中,娘娘也要看君上和太后面子…”
“莫不是谢家还对前几日的事有所怨怼?”
一时间众说纷纭,各种脏的污的话兜头倒来。
红绡忍不住开口:“明明是公主先来抢皇后娘娘东西!你怎能颠倒黑白!”
‘’啪——”
一旁的大力太监不等人吩咐上手就打,对人斥道:“主子面前还敢放肆,太后娘娘没开口,你个奴才活腻了吧!”
这巴掌打了红绡,更是在众人面前打了继后的脸。
谢令仪抬眼,望向公主身旁的老嬷嬷,冷声重复:“奶娘?”
“贱妇,你在浑说什么!”
太后表情森然,闻言大怒,随继后视线望去,只看庆阳缩在李嬷嬷怀里,泫然欲泣抱着老人脖子,并不看她们。
一声声奶娘,叫得人心头发麻。众人不禁想起先皇时期,那段令人毛骨悚然的往事。
先皇仁孝帝出身不高,母妃后宫争宠,将年幼的皇子扔给了个年轻的宫女。那宫女是宫外寻来,刚诞下孩子,乳汁充沛,倒是将幼年时期的先皇照顾极好。
只是,二十年过去,先皇与那宫女产生了不伦之情,将她封为贵妃,独宠多年。这期间虽有选秀新人入宫,贵妃依旧恩宠不衰。
偏偏贵妃无法生育,心生妒性残害宫妃皇子,梁太后当年偶受雨露,偷偷产下皇子,刻意避宠,将皇子养到十六岁,一朝不慎被贵妃发现,贵妃扬言要赐死这对母子,先皇竟也同意了。
可就在当夜,先皇发现贵妃与宦官媾和,一剑斩杀贵妃,气急攻心呕出血,可回望后宫,仅有段怀临一个皇子,只能立下数道圣旨,要求世家护国,又相互制衡,当夜也断了气。
最讽刺的一道圣旨,是北襄皇宫不许出现“奶娘”两字。这段往事也成了宫廷禁事。
段怀临虽做了十余年皇帝,但受制于先皇圣旨,多年被各大世家管辖,这皇帝做得并不畅快。
有人冒先皇大不韪教公主喊奶娘,这是后宫御下不严。王皇后在时,便是太后掌管东西六宫。出了这等事,偏又叫新后撞上,太后脸色青白相交,叫人先把公主抱走,李嬷嬷哭喊不舍,殿内一时乱成一团。
梁太后命嫔妃散去,只留昭妃并新后在侧。
“姑母,该叫人将这老贼拖出去杖毙!”
“哦?皇后以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