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宝,护卫,盔甲,兵器,还有他准备给遗孤们的抚金。
他那些弟弟们说,人总是要死的,护着那群断胳膊少腿的残兵妇孺,不过是浪费粮食,不如仁善一回,放手不救,叫他们早死早超生。
这话说的没错,没了良心的人还是要早些去了,早死早超生呐。
他半掀眼皮,不动声色扫过灵堂,自谢令仪说要炸矿山时,这法子就从心中一闪而过,本来想栽赃到广平谢氏身上,反正那个女人满身污名,多一个掠夺陇西矿山,伤及二房也不算什么。
没想到还能逮住个西平梁氏的人,他咬着唇,拼命压抑内心的畅快,这池水越搅越混,就看镇北侯那边如何抉择。他这枚弃子,滞留太久,也该重见天日了。
陇西往南三百余里,就是陈郡,此间山川绵延,望不到头。
梁煜并方旬二人此时颇有些狼狈,深夜李家二房的少爷李若安带着人往他们房中吹麻药,还是琅玡预警,他们才侥幸逃脱。只是府兵众多,且招招狠辣,方旬不得已放出了随身的竹叶青,那些蛇虫身怀剧毒,被咬上一口就命由归西。
眼看着李若安被竹叶青一口咬住,梁煜心知已是回天无力,只能罢手逃匿。
幸好有照夜提前报信,她们今日所经陈郡,矿产已然无望,他总得捞一样回去。
烈日高升,在林间洒下刺眼金芒,梁煜带着人在山路奔走,下面是宽阔官道,一眼望得见头尾。只要有从陇西去广平郡的马车,一定会经过这里。
已过巳时,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暑气蔓延,堵得人喉咙发干。
谢令仪慢悠悠起身,穿衣,净面,一旁的照夜不时将目光扫向窗外,又不能出言催促,行动间颇有些急躁。
昨夜与李若澜闲话久了,送走人她又看了半晌书,临睡前谢令仪便又改了主意,要未时出发,不许她再出去闲逛,两人就睡在一间屋里,说是为了防梁煜那厮夜半再来。
故而方旬昨夜派琅玡在外面嘀咕,照夜一应装作不知。
院外有人叩门,是谢令珠陪嫁侍女碧露,身着麻衣戴孝,转瞬闪进院中,从怀里掏出一个布袋:“这是二少奶奶私船在海岛中发现的番薯藤,当地人说它耐寒广产,陇西土地贫瘠,亦能长在此处。”
谢令仪接过,布袋里藤枝已用缆绳捆好,尾部涂上泥巴,尚能保存一些时日。
“家中出了要事,少奶奶无法亲送姑娘,只叫奴带一句话今上如今推行平籴法,萧家已是前例,还望广平珍重。”
谢令仪点头,从妆奁拿出只凤蝶穿云簪递过去:"好姑娘,我知你对大姐姐忠心,这只簪子你留着,万不得已之时你拿出来,广平永远是你们的后盾。"
她家大姐姐纯善,信物留给她多少人盯着,她顾着各位脸面,总是委屈自个儿。碧露是家生陪嫁,一心向着自家主子,给她,才能将此物发挥最大作用。
碧露眼眶一红,喉间溢出哽咽,心知这不仅是谢四姑娘的允诺,更是谢氏家主给出的誓约。
二院哀乐声起,女使婆子脚步匆匆,此刻也只有长话短说,简短交代了几句,碧露匆匆离去。
李若澜忙着在前庭主持事务,派了个婆子将她们带出,照夜跟在后面,再看到身后跟着的百余护卫后,彻底沉默了。
谢令仪不动如山,马车宽敞,除了软垫被褥一应物品,还放置了个冰鉴,打开后碎冰下藏着果鲜,正丝丝冒着冷气。
她似看不见照夜额头汗珠,拈了只苹果缓慢削着,一旁的照夜艰难开口:“主子……”
女人挥手制止她说话,直到削好完整一圈,金黄色果皮从上剥落,她才轻声道:“我母亲曾说,削皮时果皮不断,就能保一世平安。”
她笑了笑,瞥了照夜一眼:“可我不信。”
“平安与否,从在不在这些外物身上。”
“天时、地利、人和。”她叹了口气,望过来的目光宁静幽深:“天时地利无法控制,这最诛心的,当属身边人的背叛,那才叫针刺指尖,痛彻心扉。”
照夜指节泛白,心知谢令仪是猜出她给梁煜通风报信,才特意改了出行时辰试她。
她不敢抬头,"咚"地跪了下去,眼珠死死盯着案上果皮,额角青筋跳动,开口已是模糊气音:“属下…该死。”
谢令仪半垂着眼,将短刃用丝帕擦拭放在案上:“我给你两条路,今日你若选择梁氏,此后再不得踏入广平一步。”
脚边身形一颤,又听她道:“或者,留在我身边。”
说话间,马车停了,日光从鲛绡帘透出,映在照夜挺直的背上,谢令仪未尽之语在于,今日若她留在广平,就再不得为梁煜传递消息。
广平郡有什么,有麦芽糖,有梅花糕,有黑白棋,有…爱吃茱萸的姑娘。
“属下,绝不再犯。”
第48章
等到日光西移, 才缓缓驶过一辆马车,挂着李氏族徽,在官道上形单影只。
照夜握紧缰绳, 在前面驾车,半空中传来一声鸟叫, 一只绿毛红嘴鹦哥儿展开羽翼, 俯冲而来, 兴奋尖叫:“阿照——”
一颗石子迎面甩出, 正中鹦鹉脑壳,琅玡径直坠落:“你娘——”
方旬见琅玡受伤, 慌忙去捡, 照夜驾着马车在官道飞跃, 身后扬起大片尘土。
梁煜隐在树间,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马车装饰华丽就在眼前, 鲛绡帘被风吹动, 里面端坐一人,身形单薄,似是故人。
她在里面!
他眼眶蓦地红了, 抬手间两道银刃从袖中翻出, 直直切断缰绳,车辕脱离马匹拖拽, 骤然撞停, 在官道上急速打璇翻滚。
照夜被甩飞出去,在地上滚了两圈继续狂奔,马车在她身后轰然倒塌。
“方旬!”
梁煜喊了一声,两步奔临马车, 掀开鲛帘,朝思暮想的人躺倒在里面,黑发覆面,生死不明。
“酥酥……”
他抚开阻碍,触手冰冷,掰到眼前细看,是个陌生女人,还未等他反应,女人掏出利刃捅了上去,正中胸间。
梁煜眉心皱紧,反手拍过去,那女人未躲,迎着掌风咬破口中毒囊,一声闷哼后,已然吐血而亡。
车外两只森蚺在地上翻滚,分别缠绕住照夜双臂,蛇首倒三角竖瞳在日光下半眯,直勾勾锁定猎物,涎水四溢,不时发出嘶鸣。
梁煜从马车钻出,目光森森盯着她,照夜不仅背叛了他,还要帮着谢令仪逃跑。
这个认知涌上心头,叫他又痛又怒,鲜血从胸口滴落,染红前襟,他似是从地狱爬出的修罗恶鬼,薄唇弯起,双眼却无一丝笑意,阴森森盯上去,刀尖挑住照夜的下巴,利刃沿着皮肉缓慢摩擦。
身后方旬手持骨笛,声调高扬,那两只毒蛇缓慢缩紧身躯,将照夜围困其中,只听"喀嚓"一声肩骨错位的脆响,被紧箍的女子面如金纸,软倒期间。
“说,谢令仪藏到哪里了!”
汗水如滚珠从照夜额头渐次滚落,她痛到极致,张嘴竟发不出声音,只用气音迟缓道:“广平…她去了广平!”
彼时日薄西山,天空被侵染成琥珀色,空气里涌动着燥热,似有火苗流窜。
陈郡城外,龟裂的黄土地上跪满百姓,谢令仪梳起额发,背着竹简,扮成个年轻书生,夹裹在人群中,听着周围人吟唱对袁氏神子的颂歌。
高大的城墙上,残阳倾泻而下,恰好将最后一缕金光熔铸在神子的金冠上,谢令仪半眯着眼睛,依稀看见高台上那人身姿清瘦挺拔,一身素衣若雪,手持甘露瓶,拈着柳枝往下普降甘霖。
故弄玄虚。
身旁的大婶将她扯住:“哎,快跪下,怎么能对神子无礼!”
察觉出周围人谴责的眼神,谢令仪顺从低头,耳边是百姓们的叹息,袁知命的长子,袁无咎,传闻他出生那日百鸟齐鸣,晚霞绵延千里,惊动了先皇,八百里加急送来贺礼祝贺袁家弄璋之喜。
这些年袁知命高堂弄权,他的儿子在陈郡也没闲着,除了日日焚香祝祷,寻龙点穴、炼丹观星更是手到擒来。
谢令仪垂下眸子,想起父亲曾说起,段怀临登基之初,袁无咎送过一方鸽子血玛瑙珠串相贺,直言珠串在此可保昌隆百世,他对今上忠心耿耿,倒是轻易不能说服了。
不过可惜,她来此的目标,是袁知命的第八个女,袁无恙。
十岁那年,她在广平发起高热,家中寻遍医师,皆是束手无策,大姐姐甚至想叫人去上京请大夫,还是母亲与袁氏主母有手帕交的情分,从袁家请了人来,没想到是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
袁无恙虽不及她兄长有神子之称,却习得一手岐黄之术,十岁那场高热最终败于袁小八的银针祛毒,她绕来陈郡,是想请她去广平郡开设医课,叫更多人能习得医术。
“听说了吗?这次旱灾源于袁家那位八姑娘……”
谢令仪顿住脚步,悄悄朝人群中那个圆头肥脑的婆子靠拢,又听她道:“这袁八姑娘啊,是百年难遇的金凤衔日命格,凤凰不落皇宫,落在咱们陈郡,可不是要大旱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