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令仪望着前头开道的匪众,眸光微凝,掠过一丝悲悯 —— 纵是草莽之人,谁曾不是田间耕夫、市井贩卒?不过是为生计所迫,走投无路,才落得啸聚山林。此策本非高妙,然纵览这些年,上至帝王,下至陈郡袁氏,哪一个不是对治下百姓苦楚视若无睹?在他们眼中,民生不过是不值一顾的蝼蚁之命。更可笑那《帝王策》竟云:“饥民易驭,饱则生乱”,宁教百姓饥肠辘辘以保安稳,勿使温饱思变致国将乱。却不知,后无良德,纵得一时苛安,终将失了天下人心。
她撑着腮,有一搭没一搭应着梁煜的话,心中默默想着自己的治国理念,书上说得并非全然正确,治国之道,若张弓弦——太紧则折,太弛则废,唯松紧得宜方堪大用。
西平梁氏的界碑就在眼前,梁煜勒马,回身看向马车,那只固定在发间的桔梗木簪从车帘后探出,谢令仪对着肥水寨一众人颔首,朝吕水旺道:“吕当家,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上京再见。”
吕水旺一改那凶神恶煞的面容,扯出个热情的笑容:“谢家主所说,我会考虑,只是梁当家——不是,梁将军的来去……”
梁煜手指骤缩,敏锐察觉吕水旺对他称呼的变换,只看谢令仪神色未变,视线并未落回梁煜身上:“梁将军的来去,与广平并无相干,吕家主多虑了。”
话音才落,马车绝尘而去,梁煜僵在原地,模糊猜想这个狡猾的女人定是又暗地里摆了他一道,不帮她劝降,转身就先卖他,实在狠毒可恶。
可他偏又生不起气,这世上能给他挖坑的,也唯有一个谢令仪,这何尝不是一种天作之合。
只是很快,他就知道谢令仪做了什么,方到城中,吕水旺就叫人撤了成亲采买的红绸等物,承诺给梁煜的大当家称号也随即不提,只督促着吕莺儿勤勉练武,小姑娘按耐不住又提结亲一事,被他虎目怒瞪吓了回去:“不成器!你看看人家广平谢家主,小小年纪就能成一方人物,少扯这些有的没的!”
……
“广平郡已与冀州那群匪寇结盟?!”
段怀临摔碎了手边的青玉镇纸,几欲吐血:“她是要逼死孤!”
帝王面色狰狞,瘦长清秀的面容攀上一抹厉色,“调去三百亲卫围了谢府,若谢氏女不肯回京认罪,就吊死谢钧!”
皇城司新上任的指挥使匆匆领命而去,万福捧着凉州兵马司信函踏入殿内,掌心轻薄的几叠纸仿佛千斤重,他腰弯得更深了,暗骂内阁那群老狐狸不敢前来报丧,一个个称病躲避,但瞅着信函上干透的血点儿,便已知晓,情况不妙。
段怀临双目赤红,从龙椅上挣扎起来翻开奏折:“宁兴十三年冬月,突厥与凉州守卫在杻阳山发生冲突,死伤过百,突厥暂退,于关外召集兵马,不日即将越杻阳山,北襄,危!”
最后的危字由人咬破手指写出,段怀临听着万福在下首禀报:“送信的斥候是个年轻小兵,八百里奔袭,临到京郊驿站吐血倒地,这信是从驿站直送进来的,内阁那边的大人皆得了急症,暂时无人值守……”
万福挑挑拣拣将外面的情况一一回禀,段怀临掌心嵌在案角,咯出一片深红。万福的声音在耳边远近不一,似真似幻,殿中香气腻得人头晕,他执起狼毫想要点几名官员讨论此事,怎料脚底一软倒在椅上,直直陷入黑暗。
而这恢弘的宫殿后面,建着一排排低矮的耳房,平素不侍寝去御前侍奉时,王祈宁便住在此处。此时她坐在敷着污糟棉褥的土炕上,冷眸睨着跪于脚下的老妇:“嬷嬷与我也算是知根知底,庆阳是您奶大的,是您半个女儿,如今您依旧要见死不救吗?”
李氏被反剪双手按在尘埃里,鬓发散乱,唯面容尚称洁净。她身后站着个铁塔般的黑影,赤甲外披猩红大氅,随着行止胸肩护甲相互碰撞,见李氏还不肯招供,抬刀撞了撞她的后颈:“娘娘何须与她多话,横竖这段故事咱们知晓,在外面买个婆子教她说出就是,未必要借李氏的口。”
王祈宁眉心蹙起,哪里会没想到做假证这一层,只是李嬷嬷是庆阳的奶嬷子,又是宫中老人,她的话比其他人更有说服力,况且,庆阳的路要走的堂堂正正,不可被外人构陷一步。
面对温淮远的提议,她不动声色摇了摇头,示意他略松松手,别真把人吓死了。跪在下面的奶嬷子梗着头,紧咬着牙关,露出对上位两人的不屑:“娘娘既然已有人证,随时杀了老奴便是,何须所做口舌。”
她那双嵌在枯皱面皮上的吊三角眼露出精光:“娘娘杀得了奴婢,可动得了奴婢身后之人?奴婢这身贱骨头要杀要打悉听尊便,要想奴婢背叛主子,恕难从命!”
“身后的主子?是在慈宁宫口吐涎水自顾不暇的太后娘娘,还是权势遮天的梁国公府?”王祈宁背光而立,纤薄的身影凝着暗云:“李焕娣,你以为忠心耿耿,就能换你李家满门富贵吗?”
女人倾下身子,声音低沉形同鬼魅:“你那四个兄弟,可有多久未通音信了……”
“……”
李氏如遭雷击,瞪大双眼在尘土中挣扎,像只胖蚕蛹一般在地上扭来扭曲:“你杀了他们?”
“不对!不对!”
“他们如今是家主旧臣,你身在后宫……”
“家主旧臣又如何?还不是俎上鱼肉?”
王祈宁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将荷包里的东西倒出来:“这个眼熟吗?”
房内骤然安静,只能听到呼哧的粗喘声,一直咬紧牙关的老妇伏身,脸颊蹭着从荷包里倒出的物什,是颗右侧有豁口的门牙,因着终年吃粗食,上面布满污黄垢渍。
李氏骤然僵住,瞪大眼睛仔细辨认,待来回反复看了几次确认后,悲怆自心口蔓延铺展,再憋不住伏地痛哭:“错了,都错了!”
王祈宁双手拢在腹间,咬住下唇强压眼底酸意,一时不知道该恨哪个,是生而不养的母亲,还是恨自生来就是女身的自己。
这个世道,女人本身就是错误。她用帕子压了压眼角,朝一旁的温淮元看了一眼:“温阿兄,拿出来吧。”
一直沉默的武将眉心微动,从怀中掏出已经写好的认罪状书,摊开放在李氏面前。
王祈宁蹲下身,指尖抚过老妇斑白鬓角:“嬷嬷,签了字,就和家人团聚去吧。”
女人艰难地翻着眼睛,自然知晓她口中的团聚到底是什么意思,父母托付她照顾的弟弟们都不在了,自当以死谢罪。
李氏面如死灰,咬破指头在状纸上重重一摁——烛影摇红中,尘埃落定。
第79章
冬月的冷光漫过朱红宫墙, 将墙头尺许厚的积雪照得泛出青灰,北风卷着碎雪粒掠过琉璃瓦,打在猩红毛毡上, 发出簌簌声响。
王祈宁依旧是那身宫女打扮,夹袄单薄, 捧着状书的手已然僵硬发红, 温淮元站在外侧, 替她挡下大半寒风, 见她始终沉着脸,不忍开口道:“娘娘无需担心, 太后虽在病中, 但确是清醒的, 也心疼娘娘……”
女人充耳不闻, 罗裙下摆随着快走乱成一片, 哪还有往昔裙澜漾如莲, 未闻环佩响的贵女模样。过了今夜, 她的女儿就是这皇城唯一的主子,过往的阴差阳错,一切都要结束了。
黑暗中, 两个身影在夹道间沉默行走, 温淮元心头火热,紧紧握着身侧刀柄, 今夜是他当值,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哪里防卫最弱,哪里可以避开巡逻了。他瞥了眼王祈宁手中的状纸,眼神灼热, 自此之后,温家也就有了这从龙之功,再不是什么二流世家了。
传过御花园的抄手游廊,前头就是慈宁宫,门前廊柱下立着个低矮黑影,离得近了,方看清那人手持一盏叠玉千丝灯,外面又糊了层明光纸,不甚明亮,又恰巧能将这方寸之地照亮。
“喜雨嬷嬷。”
王祈宁声音细弱蚊蚋,两人略一招呼,喜雨将宫门打开一条缝,赶在前头闪身进去,王祈宁半只脚踏入宫中,回身对温淮元道:“最后一副香,混在君上常用的龙涎香最上面,一切都安置好了,温阿兄,今夜并非寻常,你该回去值守了。”
温淮元深深看了她一眼,眸中尽是肃杀,他自小没有王家妹妹聪慧,空有一把力气,如今终于能派上用场帮得到她,他其实心里已很满足。
男人颔首离去,王祈宁跟着喜雨踏入寝殿,外间侍奉的宫人皆被吉云尽数调走,雕着锦鲤戏荷的鎏金香炉烧得正旺,青烟成团从缝隙涌出。王祈宁挑了个绣凳坐着,眉头紧锁,一动不动盯着榻上的妇人。
喜雨抱起香炉,用铜匙挑开隔片,舀出里面桃花色香丸放在案上,悄然离去。
殿内开窗通了风,冷气顺着窗棂丝丝缕缕灌进来,将床前帷幔吹起又落下,榻上的人打了个哆嗦,气息微弱地呢喃:“吉云,冷…”
“吉云…喜雨…来人…”
殿中空气仿佛凝固一般,沉甸甸地压着,听不到一丝人语或步履回响。帷幔之内,梁太后紧闭多日的眼睑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挣扎、翕动,沾着几分将醒未醒的湿意,缓缓睁开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