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那双顾盼生辉、威仪深重的凤目,此刻显得异常空茫、涣散,在彻底聚拢看到眼前之人时猛地骤缩:“阿宁!哀家这是…这是入了黄泉麽…”
王祈宁唇角弯起一抹极淡的弧度,与先皇相似的桃花眼尾绽出几丝细纹:“母后说笑了,罪孽深重的人,轻易入不得黄泉。”
她掀开帷幔,缓缓坐在太后身前,目光流转,仔细临摹着那与自己相似的容颜。
梁太后瞳孔迟钝收缩,愣了片刻才听出她说了什么,转而怒道:“放肆,你——”
“母后,儿臣怎么敢放肆,你说……”
王祈宁又坐近了几步,墨玉青丝垂在脸侧,仿佛从地狱爬出的貌美女鬼,声音怅然:“若当年是儿臣做了皇太女,是不是,你我的日子要好过许多……”
梁太后这下听得清了,夜风穿过胸口,冷得她蓦地哆嗦了下,强撑着身子想避开她的靠近:“你胡说什么!什么皇太女!简直不知所谓!”
王祈宁不再说话,只是笑吟吟看着她,总归时间还长,待勤政殿那处香灰燃尽还有三四个时辰,她们这对母女,也该坦诚地聊两句。
“母后,李嬷嬷说,当年你在冷宫里生的那个孩子,是个女孩儿。”
梁太后脸上的肌肉猛地跳动了下,又听王祈宁道:“儿臣总以为母后是看在姑母的面上对我照拂一二,封后那日,您说儿臣与您母女情深,原来竟是真的。”
“梁家二爷战死,姑母对外言说殉情被送入家庙,曾被传作佳话,如今看来,是梁家大爷下的手吧。”
王祈宁好整以暇看着榻上的妇人,看着她汗如浆出,抖似筛糠,心底平生出难耐的快慰,多好啊,大家一起痛苦,总好过叫她一个人受苦。
“母后久在深宫,眼里只有君上这个假儿子,从不将女儿放在心上。”
“被君上赐死,女儿被人所救,还能被梁家找上门。”
她一字一句,近乎报复地说道:“梁氏家庙的事传遍四州十郡,母后或许不知,女儿流落宫外之时,也曾在家庙为妓,生不如死啊。”
“啊——”梁太后猛地推开她,双手胡乱在眼前拍打:“住嘴!你住嘴!假的!都是假的!”
王祈宁畅然地看着她发疯,心中的苦楚滴点不剩向母亲吐露:“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做的是千人骑万人睡的娼妓,母亲,这都是你为女儿选的路——”
那些藏在内心深处不可见人的秘密,如今重又被抖落出来,李嬷嬷的要挟,梁氏一族的权势,那些压着她喘不过气的东西,终于在这一刻尽数倾泻。
王祈宁脸上凝着快意,谢令仪的手段到底稚嫩,广平郡在京城根基不深,她自诩螳螂捕蝉,哪会算到武陵公的黄雀在后。
梁贵妃在后宫的上蹿下跳只是个幌子,与她容貌相似的颜妃亦是麻痹继后的一枚棋子,武陵公最终想用来摧毁继后的——是她。
只是可惜,谢令仪跑了,她在后宫的唯一念想,也只有庆阳而已。
千算万算,段怀临都不该去拿庆阳和亲,所有人都低估了一个女人想要保护女儿的决心。
“阿宁,母后对不起你,可母后有苦衷的……”
梁太后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嘴唇剧烈地颤抖,想抚摸女儿柔软的脸颊,可撞上王祈宁浸满恨意的眸子,她又想起了当年被先皇厌弃的日子。
她只是一个深宫妇人,她能怎么办,当年后宫只有她秘密怀孕,若要母子俱存,这孩子只能是皇子,才能撬动梁、王两家的心。
梁家二爷刚好得了儿子,她也服了催产药,这才来了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用那女孩的命换母亲活下去,换家族壮大,没有比这更划算的买卖了。
抉择只有一瞬,刚生下的小公主就被送到宫外,送孩子的是梁氏家生子,得利的是梁、王世家,所有参与此事的人都得了应有的利益,被牺牲的,只有那个女孩儿。
许是梁太后当年心有愧意,又或许一个母亲就有爱子的天性,王祈宁五岁的时候,就被王家主母刻意带到宫中赴宴,所谓的青梅竹马情谊,是两个世家的蓄谋已久。
王祈宁安静听着母亲的忏悔,泪水大颗大颗溢出眼眶,沿着脸颊滑落,她没有抬手去擦,任由它们滴落在华贵冰冷的锦帛上,洇开深色印记。
“母后,事到如今,我是唯一的皇室血脉,庆阳是您与先皇的嫡外孙女,您当真要看着她远嫁戎狄,与我天人用隔吗?”
梁太后愣住,她睡得太久,错过了许多事,听到此处,她顿住,眼神避开王祈宁的注视,声音微不可闻:“阿宁,你还年轻,以后会有孩子的…”
“……”
不出所料的回答落在耳中,王祈宁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塌陷下去,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骨头,她早该认清的现实。
“阿宁……”
王祈宁站起身,朝殿中走去,她不再顾忌,拿起案上的丸子重又放入香炉中点燃,轻声笑道:“弃女,弑母,你我母女,是有亲缘的。”
她如一道孤魂袅袅婷婷踏出门去,直到木门声“吱吖”响起,青烟从空隙中央的小孔升起,笔直向上,临高又散,房中又充满了甜腻的气息,榻上的妇人原还缓慢挣扎,渐渐没了呼吸。
良久,房间另一侧的屏风后面,一道身影缓缓出现,刘青慈捂住儿子的嘴,小心翼翼谈了探头,见殿中无人,忙不迭抱起食盒,慌乱逃走。
“谁!”
吉云站在小厨房门口,余光瞥过一道黑影,当即呵斥出声,一旁的喜雨捂住她的嘴,警告地瞪她一眼,已是夜深,最忌吵闹。
王祈宁侧首,朝着空无一人的夹道看去,满脸愠色,喜雨忙带着吉云低头请罪:“许是野猫,慈宁宫临近御花园,狸猫出没是常有的。”
吉云胸口起伏不定,被喜雨堵着嘴不敢吭声,两人诚惶诚恐的模样叫王祈宁稍稍放心,总归是两个深宫老妇,还能翻过天去不成。
她吹了吹指缝里的香灰,漫不经心道:“眼下太后的病情越发严重,宫中可有人来看望?”
“不曾,连梁贵妃都忙着为君上送点心,慈宁宫近来少有人到访……”
“久病床前无孝子呐……”
王祈宁满怀恶意说着,怎料喜雨下一句峰回路转:“不过刘婕妤常带着五皇子前来看望,左右不过为那孝廉的名声,比不得庆阳公主已有封地……”
王祈宁一愣,下意识追问道:“刘清慈?她今日可来过?”
“来了,不过侍奉完汤药就走了,方才吉云还说呢,那边回回来都落点东西,杀个回马枪希望能和君上碰见,今日连食盒都落下了——”
王祈宁倏然浑身僵住,跌跌撞撞往寝殿跑,屏风后,三尺长的贵妃榻上横了个小桌,上面已然空无一物。
第80章
积雪垒得极厚, 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刘清慈抱着儿子,顾不得雪水沾湿裙摆, 深一脚浅一脚往宫中赶去。
今夜格外蹊跷,夹道竟无巡逻侍卫, 整座宫城仿佛被大雪封了声息, 唯有她母子二人粗重的喘息声在空荡的长廊里回荡。
好容易踅回宫中, 值守宫女斜倚廊柱打盹, 她不敢惊动,摸黑抱着段康安钻进锦被。太骇人了——君上身边的御前侍女, 竟是本该薨逝的皇后娘娘!更叫人毛骨悚然的是, 那皇后才是先皇亲血脉!
刘清慈缩在被中, 无意识将指甲咬得发白。皇后既能死而复生, 若知晓自己窥破秘辛, 定要杀人灭口!后宫之中唯有帝王可倚仗, 可转念又惊——皇室秘辛若被勘破, 最先遭殃的怕还是自己!她眼神惶惶乱转,藏在被下的手抖如秋叶。身旁段康安困得直往她颈窝钻,素锦小袄蹭得她下颌发冰, 倒叫她灵台清明几分:帝王怎会容秘辛外泄?
刘清慈攥着手, 指尖掐着掌心,望着窗棂上透过的月光心乱如麻。倏然, 窗外传来“啪嗒”两声, 接着是一声极轻微的闷响,刘清慈蓦地一抖,吓得怀中的儿子睁开眼睛,她拍了拍段康安后背, 悄声安抚着:“是雪压弯了树枝,睡吧,睡……”
“吱呀——”
门悄悄开了。
刘清慈刹那间绷直脊背,眼睁睁看着青灰色裙裾扫过门槛,上头凝结的污雪缓缓滴落,在青砖上泅出一小块印记。
王祈宁穿着御前宫女的服饰,双手背在身后,好整以暇站在殿中。绿荧荧的月色映着窗纸透进来,将她的脸切成明暗两半,还未开口,脸上当先挤出一丝扭曲的微笑:“刘妹妹,别来无恙。”
刘清慈咬得下唇发白,双手软若无骨,拼命将段康安往被子里塞,她下意识想回个嫔妃之礼,张口才惊觉自己的牙床一直在打颤,连带着被子都被抖出细碎的褶皱。
“皇……皇后娘娘……”
话一出口,她恨不得咬住舌头,将方才那句话嚼碎咽回去,这不就证明她听到了皇后的秘密。
果不其然,王祈宁在听到她的称呼后,脸上闪过一丝阴狠,嘴角却绽出更大的微笑,慢慢又往前踱了几步,随即抽出一把匕首直刺过去,声音一如往昔般温和:“刘妹妹,别乱动,康安睡着了,你也不想叫儿子看到自己满身是血的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