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若澜被亲兵推着轮椅,遥遥望向那道横亘天际的山岭。轮椅碾过碎石,发出细碎声响,衬得他声音愈发沉:“我自小在北境长大,从军后一路顺风顺水,大小战役未尝一败,唯独在霜刃岭……”
谢令仪立在他身侧,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玉佩,闻言勾了勾唇角,语气带了点漫不经心的调侃:“战场哪有常胜的道理?你自小没吃过败仗,其实已是天大的幸事了。”
李若澜低笑出声,双手交叠按在膝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忿忿:“所以才会栽在乌维那野人手里!”
尾音里的不甘,像未熄的火星,在燥热的风里噼啪作响。
两人站在高岗上,他伸手指向远处一处凹陷——那是当年乌维设伏的死角。李若澜望着那片阴影,眼神有些恍惚,声音轻得像风:“这八年,我夜夜都梦到这里。霜刃岭的每一寸土地,我都在梦里丈量过,就等着今日,把当年输掉的都拿回来。”
暑气蒸腾,热风卷着沙砾扑在脸上,烫得人发慌。谢令仪抬手抹去额角沁出的薄汗,掌心按上他肩头,那处肌肉绷得像块冷铁。
“郎君,”她声音沉了沉,“捷报已经送进上京了。接下来的日子,怕是要更难走。”
两人都没再说话。捷报入京,突厥那边自然会反扑,可京城里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怕是也要动了。
忽然,一块铜牌被塞进谢令仪掌心。李若澜声音压得极低,带着点破釜沉舟的哑:“我若真死在这霜刃岭,你就拿着它。随你翻了天去,李氏亲卫,做你开路的刀。”
这话来得猝不及防,许是前路茫茫催生出的怅然,又或是故地重游勾动了旧事。谢令仪捏紧那枚铜牌,棱角硌得掌心发疼,却扬唇笑了,眼里亮得很:“那便咱们一道回去,这浑天,要反,也得一起反。”
余后几日,突厥军摸透了谢令仪的用兵路数,反倒敛了锋芒,只守着城门,将大军列在阵前,不冲不撤,摆明了要将他们耗死在这草原上。
过了大暑,北襄地界四季分明,处处有浓荫蔽日,偏生到了这四野平阔的草原,头顶连半片遮日的叶儿都无。毒日头烤得人头晕眼花,北襄将士个个晒得面如金纸,往日的悍勇都被这热浪蒸得散了大半,手里的兵器都快将握不住。
反观突厥那边,本就熟稔这方水土,粮草又丰足,一个个都似猫戏耗子,眼底闪着精光,就等着慢慢磋磨,看他们如何撑不住。
偏在这节骨眼上,朝廷的粮车迟迟不见踪影。军中存粮还是从广平一路带过来的,再等不到补给,怕真要鸣鼓息兵了。
隔着杻阳山,突厥那边的马头琴又悠悠地飘了过来,混着他们士兵的笑闹声,听得山这头的北襄将士个个心头发堵,哀声一片。
谢令仪站在帐中,听着身侧斥候低声禀报突厥王那些风月情事。帐子另一头,原守玉门关的温孝直“哐当”一声把长刀掼在地上,红着眼吼道:“我等敬李指挥使,是服他的本事!如今让个女人来指手画脚,我等不服!”
主位上的两人却纹丝不动,斥候咽了口唾沫,接着往下说:“那突厥王性子本就鲁莽,其母赫连兰烬年轻时也是火爆脾气,近些年许是年纪大了,倒敛了不少,不似从前了。”
帐外哀鸿遍野,帐内却还听着这些风月闲话。温孝直的脸早憋得青绿,猛地扬手就要抽刀。
李氏亲卫的手刚按上刀柄,帐帘“哗啦”被掀开,方旬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声音颤抖:“梁主子!找到了!他被突厥人挂在阵前!”
第93章
战况胶着, 沉寂多日的突厥人将梁煜挂在阵前暴晒,日头晒得草叶枯黄,多日缺衣少食, 加之主将被擒,让本就心无斗志的北襄士气进一步衰退。
余下士卒, 除却他们带来北境的人, 以凉州为首的温家军皆准备关闭关口, 不再主动出击, 至于梁煜的生死,温孝直放言道:“一个背弃家族的弃子, 活着, 也是耻辱。”
这便是预备放弃梁煜了。
方旬在原地气得浑身血液都似要烧起来, 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 声音里裹着怒火:“先前用得着青州军时, 就让我们顶在最前头!如今主子为刺戎狄落了难, 你们竟要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帐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连主位上的谢令仪都敛了声息。纤长的睫毛垂下,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望着案上摊开的沙图,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上玉佩, 谁也猜不透她心底翻涌着怎样的波澜。
方旬愤愤然后退半步,帐中却忽然响起谢令仪的声音, 轻得像风拂过弓弦:“人被吊在那样的日头下, 能撑几日?”
无人敢接话。
她问的哪里是时日,分明是在问梁煜还能有多少气数。那是条活生生的性命,谁敢拿一句断言赌上?帐内的空气像被火烤过的铁,又烫又沉, 凉州来的几个将领眼观鼻鼻观心,找了由头便匆匆告辞,生怕沾染上这烫手的难题。
直到帐内只剩寥寥数人,李若澜才凑近些,听见谢令仪对着沙图,几不可闻地吐出三个字:“十四天......”
“什么?”
李若澜凝望着她鬓边沾着的沙尘,低声道:“若实在放心不下,等今夜月黑风高,派几个亲卫去试试便是,总能截回来。”
谢令仪抬眸时,眼底似有霜雪掠过:“你明知是突厥人设的陷阱,去了便是白白折损玉门关的兵力。”
“哪怕只为求个心安,也总要尽过人事才算。”
帐口的缝隙里钻进来几缕热风,卷着沙砾,把那句低语吹得七零八落。李若澜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是真心劝诫,还是试探她的底线,竟让人辨不真切。
谢令仪没心思细究。乌维这招阳谋毒辣得很,去救梁煜,玉门关兵力必损;可若放任不管,余下将士见主将危难无人相救,难免生出唇亡齿寒的寒意,到时候士气一溃,怕是真要全军缴械了。
进是刀山火海,退是万丈深渊,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帐中诸人皆是沙场老将,自然懂这个道理,故而方才无人应声。
谢令仪捏了捏发胀的眉心,声音里带着掩不住的疲惫:“我来北境,已经整整十四天了。”
李若澜正欲追问,帐外忽然爆发出一阵喧哗,照夜掀帘而入时,甲胄上还沾着沙尘,却难掩眉宇间的喜色,双手抱拳朗声道:“幸不辱命!”
这话像一股清甜的泉眼,瞬间就给谢令仪枯槁的心上注了活水,她猛地站起身,声音里都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连说两遍:“刚好,来得及!”
几人快步走出帐外,就见绵长的粮车队伍正鱼贯入城,领头的云初绽正坐在最前头那辆粮车顶上,手里挥着条水绿色的丝绦,笑盈盈的,声音隔着老远就飘了过来:“谢家主!珠掌柜让我捎话,第二批粮草后日就到,保管够咱们撑到秋收!”
回应她的是震耳欲聋的欢呼,厨营的兵卒已麻利地架起灶台,柴木噼啪作响,火光映着将士们重新亮起的眼眸,连戈壁上的热风,都仿佛带上了几分暖意。
粮草到了便无后顾之忧,山这边,北襄兵卒们压抑许久的欢呼如同惊雷般炸响,穿透了暮色,惊动了山另一侧潜伏的突厥人。
黄昏时分,树丛里隐约探出几个身影之时,北襄兵卒奉命叫住他们:“北襄谢后,踏足北境,请见突厥王。”
几个被发现的突厥暗探瞪大眼睛,踉跄跑回去禀报,不敢相信敌方竟会暴露来了多少主将。
——
“你从未与我说!”
一声怒喝,伴随着茶盏被狠狠扫到地上的脆响,碎裂的瓷片溅起。李若澜脸色铁青,双眼死死盯着主位上的人,胸中的愤怒几乎要喷薄而出。
一顿饭的功夫,两人没在一道,谢令仪就背着他召见了凉州将领。
与突厥王会面的事,他是最后一个知晓,等赶到主帐时,温氏将领个个满面羞愧,唯她一人坐在中央沉稳如常。
“现在知晓,也不晚。”
谢令仪双手敛在身前,宽大的罗纱罩在身上,晃晃荡荡,显得她越发娇小。
李若澜瞧得两眼冒火,出口已是冷讽:“如今梁煜被吊在外面,怎么?你要以身饲虎?用自己将他换回来?!”
方旬站在谢令仪身后,简直要羞愤欲死,分明已有了后续粮草,可谢令仪道不可再有无谓伤亡,以她一个弱女子性命换取北襄将领,这比买卖很划算。
这席大义凛然的话当场将场上将领说得沉默,没人想要再添伤亡,可要一个弱女子去填火坑,他们几个大男人做不到。
不料谢令仪又道,她是北襄皇后,当护住子民百姓,舍她一个是最好的法子,一席话说得温州那几个傻大个儿虎目含泪,恨不得当场跪下以表忠心。
李若澜满面寒霜,目光避开不与谢令仪对视,其他将领见两人剑拔弩张的模样,借机告辞离开,谢令仪踱到他面前,收了那副柔弱的神情,默然看向他:“郎君,你在犹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