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维那个野人,会把你剁碎了喂狗!”
谢令仪失笑,不顾李若澜愤怒的目光,叹息道:“我去突厥,救下梁煜,他便欠我一条命,必会拼死救我,此为一;”
“凉州军一向忠于段怀临,要他们君臣离心,就要用些手段,此为二;”
“粮草已到,可你我兵力终究名不正言不顺,朝廷若是退兵,郎君,霜刃岭之仇,咱们不报了吗?”
最后一句话说得李若澜红了眼眶,他双手蜷在身侧,胸口因愤怒而起伏不停,下一刻,一只冰凉的手覆在他手背,锦囊连带着挂绳顺势套在他腕上,谢令仪的声音低落:“此番不论我是生是死,你、我、广平、陇西都会获利最大,郎君,你要支持我。”
“孙子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李若澜唇角抿成了条直线,终于明白,当时他赴死算计方旬,藏锋心里到底有多愤怒了,可不同于藏锋的意气用事,他亦听出了谢令仪的潜在之意,此战若胜,她活着,在三军威望将会远超帝王,那个位置就是一步之遥。
富贵险中求,谢令仪算得清楚。
内里是这个意思,可他是最后知晓的,仍叫人耿耿于怀。
李若澜转动木轮往帐外走去,口中仍不肯认输:“等你死了,我还做那三千里土皇帝,等着吧!”
第二日,突厥传信要求会面,玉门关外万数兵卫相随,临到扶风沟前,要求谢令仪只准带侍女随行,同时,北襄的信函也送入主帐,谢令仪要求释放梁煜,她方可带侍女孤身前往。
车厢内,云初绽横身拦在车门口,纤指死死抠着门框,目光扫过桌上散落的妆奁药材,铅粉脂膏混着草药气扑面而来。她喉头滚动,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决绝:“还不与我上妆么?”
谢令珠遣她送粮草,嘱她开拓北境商路,原来全是障眼法。
云初绽眼圈早红透了,泪珠在眶里打转。方才一上马车,见照夜对着铜镜往脸上涂抹,她心头猛地一沉,终于勘破其中关窍——哪里是什么行商,分明是叫她替四姑娘去赴死!
说来也是,她本是勾栏里的妓子,贱命一条,能做这些贵人的替身挡刀,也算没辜负谢令珠这些时日的教导呵护。
岂料下一刻,马车上两人齐齐转头望来,眼神里满是诧异,竟像是看不透她在闹什么疯魔。
谢令仪屈指轻弹她腕间,拨开那只拦路的手,声线平淡如秋水:“此行凶险,你送罢粮草,便依大姐姐吩咐去行商,不必随我入突厥。”
“你要亲自去?不是让我做你的替身?!”
云初绽惊得后退半步,喉头哽着的话脱口而出。却见谢令仪眉峰微蹙,眸光在她脸上一转,落在眉间那颗与自己相似的胭脂痣上,忽然轻轻笑了:“替身?”
她指尖若有似无地拂过云初绽鬓角,语气里带了几分江湖人的通透:“谁要你做替身?你在广平盘桓这许多时日,莫非还没寻到你自己的路?”
谢令仪将尚在呆愣的她往旁一牵,带着照夜掀帘下车。云初绽下意识要跟出去,却被她回身一瞥拦住——那眼神清淡如水,却自有不容置喙的威严,她只得硬生生顿住脚步。
原来,谢令珠是真叫她来行商的。
云初绽望着车帘外渐远的身影,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混沌间只觉茫然:这些贵人,难道当真不怕死么?
隔着一条鸿沟,远远地,李若光揽着突厥王站在前方,看到马车下来的人时,五指不觉收紧,低声道:“杀了她!”
乌维眸底精光一闪,臂间传来的力道几乎要捏碎筋骨,他却不动声色,掌缘轻叩李若光手背以示安抚。北襄这位继后竟敢孤身涉险,倒比传闻中更有胆识,他偏要亲眼瞧瞧这等人物。心念电转间,已扬声下令:“放梁煜过去。”
巨木板桥轧轧作响坠向涧底,溅起漫天尘烟。浑身血污的男人被两名兵卒架着,每一步都在石板上拖出暗红血痕,艰难向北襄阵中挪去。风过处,一缕桔梗花香似有若无飘来,梁煜眼睫颤了颤,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抬起,指节痉挛般抽搐——那缕香风却如指间流沙,终究没能攥住半分。
第94章
突厥的接风宴, 竟设在王帐之外。
扶风沟如一道森冷的裂痕,横亘于天地之间。沟壑一侧,北襄的军卫们按剑而立, 眼底压抑着猩红的血性与怒火;另一侧,突厥将士刀甲森然, 严阵以待的肃杀之气几乎凝成实质, 在旷野的风中无声碰撞。
谢令仪与照夜甫一踏过那简陋的木桥, 身后阴影便无声笼罩。两名铁塔般的突厥武士已悄然迫近, 如附骨之疽般紧贴在后。这姿态,哪里是迎接使臣?分明是将两位弱质女流视作了待宰的囚徒!
习武之人的本能瞬间绷紧照夜的神经, 如此近的距离, 陌生的、带着浓重汗味与皮革气息的压迫感袭来, 让她呼吸骤然急促, 每一寸肌肉都在无声地叫嚣着危险。
蓦地, 手腕传来两下极轻的触感, 如同蜻蜓点水。
照夜侧目, 撞上谢令仪投来的视线。那双沉静如古井的眼眸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压低的嗓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似像非像,便很好。”
来之前, 谢令仪曾给她看过一幅画像, 要求她依样易容,却又叮嘱她不必处处隐忍, “该掀桌时, 定要拿出十分的力气。”
照夜抿紧了唇,心头困惑更深。甫一过桥便遭此等羞辱,她僵立原地,指尖微蜷, 这算不算“该掀桌”的时候?
王座之上,阿史那乌维大马金刀地踞坐着,怀中拥着一名妖娆姬妾,正用兽骨打磨的酒杯昂首痛饮,对谢令仪的到来视若无睹。
谢令仪立于帐前空地中央,目光穿越篝火与喧嚣,直直投向王座。
这一看,她心头猛地一沉,目光死死钉在乌维怀中那身裹狼皮短裙的女子脸上——竟是故人!
刹那间,李若澜的误判,北襄军的节节败退……无数疑云豁然贯通!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谢令仪心知:今日此局,恐难善终。
乌维终于抬眼,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他抬手示意,立刻有侍从捧着一盏青铜杯上前,浓烈的腥气扑面而来。男人浑厚的声音带着戏谑的笑意,响彻全场:“皇后娘娘远道而来,可知我突厥的规矩?贵客临门,当痛饮这新鲜的马血酒,方显我族敬意!”
青铜杯被粗鲁地推至谢令仪眼前,粘稠的酒液混着暗红的马血在杯中翻滚,表面浮着一层细碎的血沫,热气蒸腾,散发出令人作呕的甜腥。显是她们刚到,便立刻杀马取血,只为奉上这最腥臊的“敬意”。
上方,依偎在乌维怀中的李若光发出一声娇笑,细长的手指缠绕玩弄着可汗的发须,眼波流转,声音冰冷:“王上,您可别为难了娘娘。人家可是高门贵女,世家千金,哪看得上咱们这粗鄙之物?”
她顿了顿,尾音拖长,带着刻骨的讥讽:“只怕心里头,早就骂咱们是未开化的蛮荒野人了呢!”
“蛮荒”二字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满座突厥将领的怒火!
“放肆!”
“汉狗安敢辱我!”
数名性情暴烈的将领霍然起身,更有甚者将手中杯盏狠狠砸在地上,碎裂声与怒骂声顷刻间炸开,空气紧绷如弦,一触即发。
照夜眼神一厉,下意识便要上前半步,替谢令仪饮下那杯污血,却被谢令仪不动声色地按住手臂。
只见这位传闻中并不受宠的北襄皇后,竟慢条斯理地从怀中摸出一柄小巧精致的妆刀。
刀锋出鞘,寒光乍现!
身后虎视眈眈的突厥卫兵呼吸陡然一沉,肌肉贲张,眼看就要扑上夺刀!
电光石火间,谢令仪已高举妆刀,清越的声音穿透喧嚣,朗朗回荡在扶风沟两岸:
“我汉人有词曰歃血为盟!今日,我北襄携万般诚意,愿与突厥永结盟好,共约万世太平!”
话音未落,刀刃已毫不犹豫地划过她雪白的手腕!
殷红的血珠争先恐后地涌出,连成一线,精准地滴入那杯腥浊的马血酒中。
高座之上,乌维的目光骤然变得幽深莫测,沉沉地锁在谢令仪决绝而平静的脸上。俄顷,他猛地爆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喝彩:
“好——!”
原先的马血酒被混入两人的鲜血,重新分作两盏,分别呈于乌维与谢令仪面前。
这一次,谢令仪再无半分迟疑。她接过那青铜血盏,仰首,一饮而尽!
浓稠的酒液滑过咽喉,带着铁锈般的腥咸。她抬袖拭去唇边残渍,雪净的脸颊上却不可避免地留下了一道蜿蜒的血痕,宛若雪地里绽开的红梅,竟为她清冷端庄的容颜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野性与妖异。
血酒入喉,辛辣灼烧感尚未散去,却似在突厥人紧绷的心弦上撬开了一道缝隙。谢令仪端坐席间,目光沉静如水,不动声色地扫过全场。此番赴宴,竟只得李若光一位女眷相陪,那位传奇般连嫁四任可汗的可贺敦,更是踪迹杳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