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头疑云刚起,上方李若光冰冷的声音再度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娘娘千金之躯,只身深入我草原狼庭,只为换回那梁煜狗贼。倒真应了朝野传言,娘娘与臣下关系匪浅。听闻在北境营地时,娘娘便常与几位主帅同进同出,甚至数日未出营帐?此等过人之处,实在令我等叹服,不敢小觑啊!”
字字句句,分明是当众唾骂她人尽可夫,□□不堪。
谢令仪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色却无一丝波澜,并未如李若光所期待的那般失态震怒。她甚至微微扬手,执起面前青铜杯,朝着李若光的方向虚虚一举,唇角噙着一抹极淡的弧度,将那污言秽语轻飘飘地避了过去。
草原风俗本就与中原迥异,兄弟共妻之事亦非罕见。座中突厥将领们面面相觑,除了几个粗豪的汉子低声赞了句“这位皇后倒是个真性情”,倒也没人真敢出声奚落。
乌维可汗眸底幽光一闪,指节在案几上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一队身披皮甲、杀气凛然的突厥精锐卫兵鱼贯而入,口中呼喝着低沉雄浑的厮杀号子,踏着沉重的步伐,竟在席间方圆空地上,列开了阵势!
寒光乍起,十六柄丈余长的突厥弯刀悍然出鞘,舞动间大开大阖,带着草原特有的狂放与蛮横。刀锋破空之声尖啸刺耳,那森冷的刀尖不时如毒蛇吐信,骤然突刺至谢令仪眼皮底下,又猛地撤回,充满了威慑与戏弄之意。
谢令仪端坐如松,连眼睫都未曾颤动分毫。直至那充满杀伐之气的刀舞演示完毕,殿内只余粗重的喘息与刀锋嗡鸣的余音,她才从容举杯,清越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突厥铁骑雄踞草原,刀法豪迈奔放,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上首的乌维可汗见她如此镇定,心中反倒更添几分征服的欲望,朗声大笑,带着睥睨天下的豪气:“皇后娘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本王这十六先锋,个个刀下饮过上百汉人热血!刀锋所向,足以以一敌百!这般铁骨铮铮的好儿郎,唯有我草原的风霜雨雪、烈马弯弓,才能淬炼得出!”
扶风沟的烈风呜咽着卷过旷野,沟壑对面,北襄军阵森严,如一道沉默的黑色铁线,正死死盯着此间。此刻若承认这浸染同胞鲜血的刀舞精妙,无异于自堕军威,自灭士气!
谢令仪霍然起身,广袖迎风一展,杯中酒液微漾。她唇角勾起一丝哂笑:“水土不同,自然造就气象万千。突厥尚武,正如那‘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奔放不羁。而我北襄,”她话音微顿,目光如寒星扫过全场,“善箭!可汗既有雅兴,不如由某献丑一二?”
话音未落,席间已爆发出刺耳的嗤笑:
“哈哈哈!比箭?便是比箭术,我突厥儿郎也是草原第一!”
“就是!娘娘这细柳似的胳膊,怕是连我们最轻的弯弓都拉不开吧?莫要闪了玉腰才好!”
哄笑声、戏谑声、粗鄙的调笑此起彼伏,无数道或轻蔑、或淫邪、或探究的目光,如芒刺般扎在谢令仪身上。她只是静静立在那里,身姿挺拔如孤峰青松,任由那些不堪入耳的喧嚣将她淹没。
扶风沟不过两丈宽,突厥人肆无忌惮的羞辱,字字清晰地传入对面北襄军阵。几位主将气得目眦欲裂,额头青筋暴跳,即便曾对谢令仪的强硬手腕心存芥蒂,可她终究是北襄的皇后!是为了营救被俘的北襄将领才身陷敌营!此刻竟受此奇耻大辱,熊熊怒火灼烧着他们的心肺。
这股滔天恨意在沟壑这侧的北襄军士中疯狂蔓延,以温氏将领为首的凉州铁骑,手骨捏得咯咯作响,死死攥住腰刀刀柄,恨不能立刻冲过沟壑,将那些狂笑的突厥蛮子斩尽杀绝!
然而,无人敢动。
北襄总指挥使李若澜,如同钉在了板桥前方。他双眼赤红,死死盯着敌阵中那个孤绝的身影。此刻若挥军冲杀,算上士卒马匹涉过沟壑的时间……根本不足以在突厥人反应过来之前,将她救下!
一股冰冷的无力感如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他狠狠咬住腮帮软肉,用尽全身力气才压下喉头的腥甜,双拳紧握,指甲深陷掌心,狠狠锤了两下早已毫无知觉的膝盖。身后的将领们愤怒得几乎要将眼眶瞪裂,但他不能!他不能流露出半分焦躁怯懦!若连他也如温氏将领般被愤怒冲昏头脑,只会将谢令仪推向更危险的深渊!
另一边,乌维可汗饶有兴味地欣赏着谢令仪在羞辱中依旧岿然不动的姿态,玩味的眼神在她纤细的手腕上流连片刻,终于大笑道:“好!本王就给你这个机会!”
一把打磨光滑的桦木弓被呈到谢令仪面前。乌维抬手压下场中喧闹,语气带着施舍般的倨傲:“此乃我族中最轻便之弓,不叫你为难。十箭之内,若能中靶心,本王便认你北襄军卫……尚可!”
谢令仪颔首,素手执弓,搭箭,引弦。
草原朔风远比关内凛冽狂野,旌旗被扯得猎猎作响,似要挣脱旗杆。寻常轻巧的木箭,在这等风势下,极易被吹得偏离方向。突厥人惯用的,皆是沉重带铁镞的重箭。乌维刻意让人换上轻箭,其心昭然。
第一箭离弦!
众人尚未看清箭矢轨迹,谢令仪指间第二箭已如流星追月般射出!紧接着,第三箭!第四箭!她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几乎毫无瞄准的间隙!
“嗤……”突厥人嘲弄的嘘声刚起,便骤然卡在喉咙里!
只见本该被狂风吹偏的第一箭,竟被紧随而至的第二箭精准地撞击箭尾!那第二箭自身亦被第三箭、第四箭连续撞击、调整方向!数支箭矢在空中形成了一道短暂而诡异的支撑链,硬生生将那第一箭的去势扭转!
嗖——!
破空厉啸!那被数箭接力强行扭转方向的第一箭,竟如一道复仇的闪电,挟着雷霆万钧之势,直射乌维可汗的王座!
“王上——!”
“护驾——!”
惊呼声炸响!突厥侍卫们肝胆俱裂,扑救已然不及!
“咔——!”一声沉闷的撕裂声!
箭矢精准无比地穿过乌维发髻上那枚象征王权的硕大绿松石环!冰冷的箭镞切断他数缕发丝,带着刺耳的摩擦声,深深钉入他身后的王座靠背,箭尾兀自嗡嗡剧颤,碎裂的绿松石粉末簌簌落下。
就在全场骇然僵立,连呼吸都停滞的刹那,谢令仪指间最后一支箭已然离弦!
“铮——!”
一声清越的鸣响,穿透死寂。那最后一箭,稳稳钉在了数十步外的箭靶红心之上,尾羽兀自轻颤!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全场。
谢令仪这才轻轻甩了甩因连续开弓而微微发酸的手臂,双手将那把桦木弓奉还上前,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许久未曾练习,倒是有些手生了。”
“王上!”李若光最先从惊骇中回神,尖叫着扑上去,奋力拔下那支钉在王座上的箭矢。
乌维可汗的手指冰凉僵硬,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侧过头,看了一眼李若光手中那支还沾着他发丝和绿松石碎屑的箭。然后,他像是被无形的巨锤击中,一寸寸地扭过脖颈,死死盯住场中那个依旧风轻云淡、甚至唇边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笑意的女人。
一股被愚弄、被践踏、被当众钉上耻辱柱的暴怒,如同沉寂的火山,终于轰然喷发,屈辱的烈焰瞬间烧红了他的双眼,烧毁了他所有的理智!
“拿下——!!!”
第95章
“谁敢!”
电光火石间, 寒刃出鞘!
突厥精锐如狼似虎般骤然突进,席间护卫瞬间收缩,形成一道森冷的半弧, 将谢令仪与照夜死死困在核心,空气仿佛被抽空, 只剩下兵甲摩擦的刺耳锐响。
千钧一发!
侍立在谢令仪身后的玄衣侍女, 眸中厉色一闪, 足尖猛地发力, “哐当”一声巨响,沉重的宴桌竟被一脚踢翻, 酒器菜肴四溅纷飞。
而她身形已如一道撕裂夜空的黑色闪电, 瞬息掠至谢令仪身前!
素手探向腰间, 银光乍泄!
一条盘踞如蛇的银丝软鞭赫然在手, 鞭梢赫然绑缚着三支寒芒吞吐的柳叶利刃。照夜双手扯紧鞭身, 腰肢拧转, 手腕一抖——
“呜——啪!”
破空厉啸, 鞭影如毒龙出海,带着森然刀光横扫周遭。几个猝不及防的突厥兵只觉面颊、臂膀一凉,皮甲撕裂, 鲜血瞬间沁出。
扶风沟畔, 李若澜的背脊瞬间绷成了一张拉满的硬弓,手腕几不可察地轻轻一摆, 身后数名轻骑如同离弦之箭, 悄无声息地分东西两路疾驰而出,马蹄裹布,直插敌后。
王座之上,乌维可汗被谢令仪那句“谁敢”震得心神一滞。然而, 当他暴怒的目光下意识扫过那道护主的玄色身影时,却如同被一道无形的惊雷劈中!
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那侍女——鹰钩鼻,玲珑眼,一头浓密的乌发编成利落的发辫盘在两侧鬓边……眉眼轮廓,甚至倔强神情,竟似极了当年那个在可汗大帐中,为护他而遍体鳞伤、却永不低头的母亲——赫连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