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的邢家内宅,邢太太欢天喜地,邢乐山亦是神色和悦。
邢太太一面亲手烹茶,一面语气和缓地挖苦人:“说什么‘本宫生平最不喜欠人情’,又说什么‘要辜负刑大人的美意了’,到头来还不是把耀惠留在了宫里?这不是自打耳光是什么?”
“你小声些。”邢乐山盯她一眼,“京城不似别处,何时也要提防隔墙有耳。”
“何至于怕成这样?我连管束下人的本事都没有么?”邢太太不以为意,继续自说自话,“就算中宫放不下架子,皇上却会承这份人情,过不了多久就得给芳菲晋位,选侍往上是才人、美人、婕妤,你说皇上会给她什么位分?”
芳菲是邢菲的小名儿。
邢乐山也希望那样,嘴里却还要端着些,“晋什么位?没听见芳菲挨罚了么?绿头牌都撤了三个月,即便有心抬举,大抵也要等罚完之后。”
思及女儿在宫里的处境,邢太太又是担心又是恨,“上回那叫个什么事?明明受害的是芳菲,最终罚的却只有她,投毒的事不了了之,明摆着是皇后从中作梗。一个月统共三十来天,她霸着皇上二十天,芳菲侍寝不过是连续三日而已,至于嫉妒成这样?属实要不得!”
“你怎么这么口没遮拦!?”邢乐山板起脸,加重语气,“想想付夫人是怎么死的。她的祸根都不是说三道四,是平时根本不可能出岔子的密信!”
邢太太面色一变,不敢再数落皇后了,为了缓和气氛,没话找话,“这一两日,皇上一定又得传你进宫,到时你打点一番,给芳菲送些银钱。”
邢乐山嗯了一声。
说话间,仆人进来通禀:两仪殿大太监常久福送耀惠前来。
“送耀惠过来?”夫妻两个异口同声,预感不妙却又不愿意面对。
“兴许是耀惠法师需要准备些看诊所需之物,来我们府中准备。”邢太太说。
邢乐山也很愿意往好处想,便顺着她的话风接道:“或许是,又或许是替皇上吩咐我什么事。”
保持乐观当然是好事,但等他们看到如丧考妣的耀惠,便如何也乐观不起来了。
常久福复述了皇帝的话,再无他言,即刻原路返回。
邢氏夫妻将耀惠带到外书房说话。
邢太太迫不及待地发问:“怎么回事?皇后无论如何也不肯让你给她医治?”
耀惠面无表情,“皇后根本用不着贫尼,听她的意思,叶天师早就知道那等铤而走险的法子。”
“就算铤而走险,可不是能再生孩子么?难道她不想膝下儿女多一些?”邢太太想不通。要知道,为了生个孩子拼上命的大有人在,皇后所在的又是最重子嗣的皇室,怎么可能无动于衷?有一对龙凤胎又如何?膝下毕竟只有一个儿子,真就敢担保孩子能平安长大?
耀惠叹一口气,“不要说那些了,皇上知道医治的弊端之后大发雷霆,贫尼险些丧命。”
邢乐山皱眉,埋怨道:“好端端的,你说弊端做什么?”
“唉——哪儿是贫尼想说的?不是已经说了,叶天师早就知道,皇后便也早就知道,她没在大殿上提起来做文章,贫尼已经感激不尽。”
邢乐山脊背挺直得有些僵硬,“到底怎么回事?你仔细说来。”
耀惠唉声叹气地把经过说了一遍。
邢太太站起身,又扑通一声坐回去,双手无意识地搅着帕子,“这下好了,想到的好事全别想了。”
邢乐山沉思多时,神色渐渐恢复镇定,“无妨,皇上指望我的,不止这一桩事。”
迟一些,宫里的邢菲也知道了耀惠的事,半晌呆若木鸡。
她没法子探听到任何消息,也就绞尽脑汁都想不通原因。
转过天,邢家在后宫又真正出名了一把,连同邢菲一并成为嫔妃的乐子。
邢菲的日子真正难捱起来:
今日孙婕妤百般激怒,诱使她说出治不治罪两可的话,然后命宫人给了她一通巴掌;明日高敬嫔说她目无高位嫔妃以下犯上,罚她一跪两个时辰。
凡此种种,只要她不整日闷在听风馆,必然发生。
帝后不论听说与否,都当没听说,理都不理。
邢菲的一颗心,渐渐被恐惧侵袭、浸透。
进宫之初她便明白,皇帝是她唯一的依靠、指望,也为了这份依靠、指望更牢固,她心里才百转千回,生出过不知多少小心思。
而事实呢?
皇帝看起来并不想庇护她。
她不明白,人怎么可以这样?前脚侍寝时还给恩宠,后脚就晾在一边不闻不问了。
她父亲给皇帝办的大事还没结果,皇帝便已这样,待到事成,岂不是更要让她坐穿冷板凳?
邢菲很想告诉父亲,办差同时别忘了提一提她,让皇上给她的恩宠多一些,位分也高一些。
可是转头瞧瞧谢淑女,想到她从德妃之位一朝沦落的经历,也便歇了那份心。
心绪从高处跌到低处,也不过是难过些,位分要是从高处跌到低处,嫔妃对她的羞辱践踏只会更严重。万一谁再像投毒似的算计她一次,栽赃她犯下什么大罪,便连活路也没有了。
邢菲承认,自己曾做过麻雀变凤凰的美梦,但也得承认,出身眼界的确限制了她,让她在宫中举步维艰。
不论前路如何,她得先沉下心来,多看看旁人如何为人处世,学会存活之道之后,再谋算长远也不迟。
-
帝后的生辰日期相隔不远,五月初二便是万寿节。
又是一番普天同庆,无需赘言。
当日,萧灼回了昭阳宫,夜半寻到配殿。
贺兰悠着恼,“你来做什么?”
“睡不着,再熬就熬死我了。”萧灼说着,顾自宽衣上了床。
贺兰悠坐起来,见他眼底布满血丝,的确是许久不曾安眠的样子。说起来,从耀惠之事之后,他便一直打不起精神,时常夜不安枕。
瞅着他犯了会儿嘀咕,贺兰悠到底是懒得再避到别处。没有他不能涉足的地方,大半夜里追着她可哪儿走,就算他们放得下身段,也怕把宫人笑出病来。
“今年想不想出去散散心?”萧灼拿起床头的折扇,给彼此轻轻扇风。
“避暑么?”贺兰悠说,“今年你带嫔妃去行宫住一阵,我和杨淑嫔留下,她月份很大了,不定什么时候就要生。”
“你要是不去,那就谁都不用去。”
“我是不觉得热,你们不一样。”
“我怕你留下来造我的反,成了吧?”萧灼没好气。
贺兰悠笑了笑。
不去避暑的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没几日,杨淑嫔发动了,临产在即。
第65章
其时正是晚膳之后,萧灼与暮安下棋,贺兰悠指点朝宁作画。
二人得了通禀,各自交待孩子几句,相形去了杨淑嫔所在的长春宫。
此时这里的宫人井然有序,气氛中并无紧张凝重。
已有几名嫔妃赶至。
贺兰悠径自去往产房。
长春宫一名嬷嬷忙道:“皇后娘娘,产房是不吉之处,您……”虽是这么说,眼中却闪着殷切的光。
贺兰悠自是明白,她是不得不这么做,轻笑着斥一声“胡说八道”,翩然举步时又问,“常服侍淑嫔的太医可请来了?”
嬷嬷语速很快地答道:“回皇后娘娘,已经请来了。奴婢不敢瞒您,淑嫔其实午间就发动了,但因是头一胎,瞧着情形又快不了,奴婢们便照着淑嫔的意思,没向上通禀。”
贺兰悠颔首,进到产房,瞧见了面色痛苦、汗水涔涔的杨淑嫔。
“皇后娘娘。”杨淑嫔眼中迸射出惊喜的光芒。
“来瞧瞧你。”贺兰悠走到她近前,接过一条帕子,给她擦了擦额头的汗,“是不是正疼得厉害?”
“嗯,”杨淑嫔苦笑,“好似有锥子在剜着腹部腰部,有时尖锐有时钝重,真是受罪。”
“受过这一遭苦,得来的可是孩子。”贺兰悠顿一顿,直接问她,“你要不要本宫帮你盯着产房内外?”
“要,要的。”杨淑嫔用力点头,“皇后娘娘若继续隆恩,嫔妾感激不尽。”
“那好,本宫这便安排下去。”贺兰悠转头唤星玉,“你亲自在产房里盯着,别处也派去稳妥的人手。”
星玉领命。
贺兰悠拍拍杨淑嫔的手,“安心生产,皇上和本宫就在外面,等你的好消息。”
“多谢皇后娘娘。”杨淑嫔已感动得泪盈于睫,之前悬着的心也落了下去。
贺兰悠到了长春宫正殿,嫔妃已经全到了,看到皇后,忙行礼问安。
“免礼。”贺兰悠落座,对萧灼说,“淑嫔看起来很好,皇上不需担心。”
萧灼嗯了一声。她一直照看着杨淑嫔,他本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邢菲好奇地道:“按理说,淑嫔娘娘一直有皇后娘娘照看着,应该足月生产才是,却怎么这就发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