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行尸走肉一般端起一杯茶,举到了秦茵面前,竭力压制的声线中仍能听出一丝克制的颤抖:
“对不起,从前诸般皆是妾身之错,秦姑娘大人有大量,莫要同妾身一般计较。”
前厅的窗外也种着一株梅树,雪小了,沈知懿甚至能听到雪花从树梢落下时候的声音。
扑簌簌的,像极了那年冬日她从树上掉下来时,带下的落雪声。
那个少年眉眼清隽,低低看了她一眼,问她是从哪里跑来的小野猫。
沈知懿的眼泪到底没忍住,吧嗒,落了一滴。
她又很快吸了口气,将眼眶中其余的泪压了回去。
秦茵伸手去接她手捧的茶杯,手一滑,笑盈盈看着她“哎呀”了一声:
“抱歉,今日不知怎的头晕,手上没力气,姐姐可烫到了?”
滚烫的茶水浇过沈知懿的手背,她娇嫩的皮肤很快晕开一片红痕。
沈知懿下意识将手背在身后,“没有。”
“既然没有,那可否劳烦姐姐给我重新倒上一杯?毕竟我也想同姐姐冰释前嫌呢。”
秦茵笑意温婉,一副澄澈无害的模样。
沈知懿敛眸顺从地应了声是,她重新将一杯新茶举到秦茵身前。
等了须臾,沈知懿端茶的手都开始忍不住发抖,秦茵才笑盈盈接过,道了声谢,却是未饮一口放在了一旁。
秦安今日才回京城,他与宣阳侯和长乐长公主是故交,几人总角相识,自然有许多能聊的话题。
屋中除了长公主身后的李嬷嬷,没有一个伺候的下人,但李嬷嬷是长公主的傅母,身份何等尊贵,也不可能去给秦茵他们端茶倒水。
这伺候人的活计自然而然便落在了沈知懿头上。
几人说了约莫半个时辰的话,秦安轻咳一声起了身,语气沉重道:
“今日久别重逢,原想与你二人把酒言欢,可……今日是蓁儿的祭日,容我就此告辞。”
沈知懿的手一顿,不动声色地倒好茶后站直了身子,默默垂眸而立。
秦茵也起身,“我随父亲回去。”
长公主嗯了声,“如此也罢,如今你二人回了京城,过几日夫君也会回来,咱们来日方长。”
秦安捂嘴咳了声,眼神似乎往沈知懿身上瞟了一眼,意有所指道:
“沈氏如今在允安身边待了一年,我瞧着稳重了不少,茵茵也是良善的性子,想必今后进了门两人定能和谐相处,只是……”
他叹了口气:
“裴家与秦家皆是看中规矩之人,倘若主母未进门,妾室便有了身孕,怕是……有辱两家脸面。”
秦安说完,又笑道:
“长公主莫要在意,老夫也只是随口一说,允安端方重礼,不是那等糊涂人,说起来倒是老夫糊涂了。”
说罢,他带着秦茵向几人告了辞。
秦安一走,宣阳侯也起身告辞,偌大的前厅中就只剩下了沈知懿和长公主主仆二人。
沈知懿胸口闷疼得厉害,也不想同长公主待在一处,正福了福礼也打算跟着离开的时候,忽听长公主拍了拍手,对门外喝道:
“还不将东西拿上来!”
……
秦茵跟着秦安走到门口。
上了马车,秦安一张慈祥温和的脸忽然沉了下来:
“我回秦府,你跟着来做什么?!到时出了国公府的大门,我看你怎么回去!”
他就像是卸掉了伪装的面具一般,眼神冷厉而阴鸷,若非亲眼所见,很难相信面前之人同方才那个和蔼的长者是一人。
秦茵却不以为意地吹了吹指甲:
“父亲怎么越老越活回去了,连这点小事都要担心,我能从国公府出来,自然也能回去,倒是我让父亲找的人、查的事,父亲那边怎么样了?”
“人有线索了——”
秦安视线往旁处一瞥:
“不过沈知懿究竟患了什么病,那老大夫嘴硬得很,为父没办法。”
秦茵低低笑了声:
“父亲不是能耐大得很么?怎么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秦安皱眉:
“你少废话!你尽快自己想办法查到沈知懿的病,将沈家彻底铲除!还有,早日嫁给裴淮瑾!你弟弟那边,还等着你帮衬呢!”
秦茵听他又提起弟弟,唇角忍不住压了压,眼底划过一抹厌烦,随即又若无其事笑道:
“父亲放心,办法嘛……我早都已经想好了。”
秦府的马车缓缓驶离裴府,而裴府的前厅中,沈知懿看着眼前那碗浓稠的药汁,死死咬住下唇。
她边摇头边后退,直到被逼得背抵在了墙上。
“沈氏,我劝你莫要挣扎,乖乖喝下这碗药,对谁都干脆。”
李嬷嬷说话的时候,手中的药汁晃了晃,她低头看了眼,又抬头继续逼视着沈知懿:
“夫人心善,这碗药不会伤你根本,只会让你两年内没有子嗣,待到两年后,主母怀上了嫡长子,你照样可以有自己的孩子。”
“不、我不喝……”
沈知懿摇头,委屈无助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她本就有心疾,旁的药只会加速她的死亡,她不能喝!她还要好好活到明年在父兄坟上磕头!
直到这一刻,她还在盼着那人能出现在门口,能拉着她的手腕带她离开。
“沈氏,你不要不识好歹。”
长公主坐在一旁冷眼瞧着她:
“我能同意允安将你接回裴府,已是莫大的让步!当年你沈家贪墨军饷,导致援军群情激愤止步不前,而我儿鹤枕独自一人死守临安城,他带领大家吃草根,吃树皮,直到战至最后一人也没等来援军!”
沈知懿震惊地回头看向长公主,神情中的震颤无以复加。
她从未听人说起过这段历史,也从不知这些是因为她沈家贪墨所致!
她从前潜意识里,从不认为自己的爹爹和兄长会是那等贪财背信的小人,直到此刻,听到那些话从长公主嘴里说出来,她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临安上万名士兵,我儿鹤枕,所有人的死皆拜你沈家所赐!我不让你终身不得怀上我裴家子嗣,不让你终身绝子,已是仁慈!”
长公主的话一声声令沈知懿犹如万箭穿心。
沈家是千古罪人,她沈知懿亦是。
那么多条人命啊,那么多破碎的家庭,都是因为沈家……
裴鹤枕的死也是沈家之过。
她想起那个阴沉沉的春日里,十五岁的裴淮瑾跟随父亲扶棺回京时,没有一丝光亮的眼睛。
想起他此后在父母面前起誓永世不碰弓箭,却在瞧见别家公子狩猎时,那般压抑着灼热的眼神。
原来所有一切事情的源头,都在沈家。
沈知懿怔怔回头,瞧着眼前那碗黑褐色的药汁,苍白的唇角轻轻提了提,忽然轻笑了一声,接着,一声接一声。
直到最后她压抑着哭腔呜咽出声。
不知到底在悲伤自己还是在悲伤这些命运的捉弄,只觉万箭穿心,所有的一切沉重得几乎将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李嬷嬷见她不再挣扎,给身边的两个丫鬟使了个眼色。
那两个丫鬟一左一右压住沈知懿的手臂,方便李嬷嬷掐着她的脸颊,将药灌进嘴里。
牙齿划破了口腔里的软肉,她吞咽不及,药汁和着血沿着脖颈淋湿衣领,也灌进了肺里烧得火辣辣的疼。
说不清哪里最疼,还是浑身上下哪里都疼。
那个靛蓝色,针脚细密的护膝在袖子里被指甲上的血濡湿,黏糊糊的。
今日是沈知懿的生辰,是她盼了好久的生辰。
第9章 第9章 心里隐隐生出些许不安。……
裴淮瑾打从今早出门的时候,心里就隐隐生出些许不安。
他是大理寺少卿,审过的案子不计其数,从不相信什么鬼神之说,可今日不知为何,那种心里的不安令他莫名烦躁。
“话传到了吧?”他问苏安。
苏安道:
“传到了,赵叔开的门,我让赵叔给海棠苑传个话,就说世子临时有事,答应沈姨娘的事改日定补偿给她。”
“好。”裴淮瑾颔首。
正说着,马车在大理寺狱前停了下来。
他瞧了眼桌上的梅花酥,想起晨起后,母亲在他请安时突然说想吃玉莲巷的梅花酥,让他即刻去替她买回来一事。
他瞧了眼时辰尚早,便想着尽早买回来后再带沈知懿出行也不迟。
可谁承想,才刚买完梅花酥,马车还未到裴府,身后同僚便骑马追了上来,说是狱中的冯聘还有新的线索要交代。
冯聘的案子事关重要,一刻也耽搁不得。
于是他派人传话回府,自己即刻调头来了大理寺狱。
裴淮瑾按了按发胀的额角,长舒一口气赶走心口的滞闷,起身下了马车,神情平静地往狱中行去。
……
长公主坐在前厅的太师椅上,屋中昏暗,她的神色晦暗不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