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上下打量他一番:
“瘦了。”
不知何时,自己的二儿子也长成了和从前长子一般的高大身形,只是她根本不敢想,这般高大的人,过了明日,也会同长子一般,毫无生气地躺进棺材里。
“母亲莫哭,这些年……我与母亲之间多有龃龉,是儿子不孝。”
长公主摇了摇头,强忍着泪,对裴季礼道:
“季礼,过去抱抱你的兄长。”
裴季礼还不懂得今日这些是何意思,只是他许久未曾见到兄长,闻言蹬着小腿儿噔噔噔跑到裴淮瑾身前,伸出双手仰头奶声奶气道:
“哥哥抱……”
裴淮瑾眼底划过一抹温情,轻轻将裴季礼抱进怀中,笑道:
“又重了,个子也高了。”
裴季礼抱着裴淮瑾的脑袋,在他脸颊上吧唧亲了一口,故作老成道:
“哥哥瘦了,哥哥今后要多吃饭饭,长得壮壮,季礼还要哥哥教季礼识文断字呢!”
裴季礼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在怀里掏啊掏,掏出一个什么,举到裴淮瑾面前,撒娇道:
“哥哥,你给我做个小狗尾巴掉了,过几日你再给我重新做一个好不好?”
裴淮瑾这才看清裴季礼手里拿着的,是他去年给他用莠草编的一个小狗,只是那小狗已经别他揉得七零八落,尾巴也不知去了哪里。
裴淮瑾笑了笑,“好,过几日哥哥就给你重新编一个新的。”
裴季礼欢呼,忍不住又在裴淮瑾脸上亲了一口,“一言为定!哥哥可不能骗我!”
“嗯,一言为定。”
裴淮瑾闻言勾起了唇,长公主却是又忍不住流了眼泪。
镇国公将裴季礼从裴淮瑾身上抱下来,交到长公主手中,拍了拍裴淮瑾的肩:
“这般做,悔么?”
裴淮瑾垂眸轻笑了声:
“父亲已经知晓,当年援军未至,是陛下的旨意,那沈家一案也不过是替死鬼,但父亲知道为何偏偏是沈家么?”
镇国公蹙眉,此番他确实未曾深想。
裴淮瑾看向长公主,“娘可记得,沈家出事前几日,沈夫人曾邀您在玲珑斋一聚?”
长公主闻言一滞,蹙着眉思索了一阵,记忆中确实有些印象。
按说沈家的门第根本入不了长公主的眼,若是寻常也不应当会有交集,但因着沈知懿的关系,沈夫人同长公主的关系至少表面上还算不错。
那日沈夫人突然给国公府递了帖子,说是玲珑斋新出了一款绸缎的花样式,邀请长公主在上元节那日前去一聚。
长公主对于这突然的邀请只觉莫名其妙,因为两人的关系从未好到这种程度,此前也并未一同相邀逛街游湖什么的,便将那帖子放置在一旁,想着若是那日没事了再去应约。
然而巧就巧在,季哥儿偏偏在前一夜发了高热,长公主守在床边守了一夜,白日里季哥儿烧退下来她便去补了眠。
她那段时日身体也不好,等到一觉醒来的时候,天都已经黑了下来,早过了与沈夫人相约的时辰,
长公主便也没当回事,可直到晚间沈家出事,长公主才想起来那封请帖。
见母亲想起此事,裴淮瑾这才接着道:
“其实那日,沈家就是发现了宣眀十四年那场仗援军迟迟不来的真相,知晓陛下是忌惮裴家军而有意为之,那时候沈大人恐怕是察觉出陛下即将用王瑛一案对付裴家,所以赶在此前想让沈夫人借着逛街向母亲透露消息。”
“所以沈家出事……”
面对长公主震惊到无以复加的表情,裴淮瑾亦觉胸腔有股说不出的酸闷。
他喉结滚了滚,压抑住呼之欲出的情绪,尽量让自己平静道:
“是,当时陛下怕是知道了此事,所以赶在沈家开口前灭了沈家满门,而也正是灭了沈家,陛下怕打草惊蛇,这才暂时按下了想要动裴家的心思,裴家得以喘息至今。”
“所以……”
长公主腿一软,被镇国公眼疾手快扶住。
她回头看了镇国公一眼,神情中的震惊与懊悔无以复加:
“所以沈家人是为了我们裴家而死的?!所以若非沈家那日想要通风报信,恐怕过不了多久,被抄家的就是我们裴家?!”
镇国公也是头一次听说此事,但他显然比长公主平静一些,闻言眉头紧锁看向裴淮瑾:
“此事你从何得知?”
“这一年我都未放弃寻找沈家一案的真相。”
裴淮瑾并未言明自己从何得知,但只这一句话,便由不得镇国公和长公主不信。
长公主靠在镇国公怀里,一边哭一边摇头,她分明想说一句她不信,但话到嘴边就像是被堵住了一般,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她身在皇家,更加明白皇家的猜忌与无情。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即便外人看来自己的这位皇兄再如何宠爱自己,但只要在皇权受到一丝挑衅与可能的威胁的时候,他都可以变得冷酷无情。
沈家是替裴家而死,但是她……她都做了些什么?
那日给沈知懿灌的那碗药,她是如何下得去手的……
长公主头一次失了皇家体面,泪如雨下,是她对不起她,是皇家那些人对不起沈家……
镇国公拍了怕长公主的背以作安慰。
良久,他低低开口:
“所以才有了你之后这些布局?重振裴家军,投靠太子,就为了为沈家翻案?”
“沈老一辈子两袖清风,死后更不该蒙冤,沈知懿也不应当一辈子活在‘沈氏余孽’的罪名中,只是父亲——”
裴淮瑾看着镇国公,“我无法亲眼看见沈家翻案了,倘若有朝一日太子替沈家翻了案,您……您烧些纸告诉儿子一声。”
“你……”
镇国公年轻时候常年征战在外,虽说与这个儿子接触较少,但到底是自己的亲骨肉,如何能听着他说这些不动容的。
他侧过身去仰头逼退眼底的泪,回头看向裴淮瑾,语气忽然老了一大截儿:
“监斩的是为父从前的同僚,明日行刑前,为父会请人给你送一壶烈酒来,喝了酒再去,兴许……”
强硬了一辈子的男人语气里终究忍不住带了哽咽,“兴许就没那么难受了。”
怀里的长公主哭得更凶了,镇国公抬手拭了下眼角,拍了拍裴淮瑾:
“行了,我们该走了,你母亲近来身体不好,再哭会哭出毛病来。”
“父亲。”
裴淮瑾唤住欲转身的镇国公,在镇国公与长公主看过来的时候,他盯着二人,直直地跪了下去:
“不能替您二人养老送终,是儿子不孝,儿子此生做了太多错事,所有一切只求来世重新来过,儿,裴淮瑾拜别二老……”
话音落下,裴淮瑾深深将头叩在了地上。
男人苍白的囚服上血迹斑斑,笔挺的肩背不知何时塌了下去,这一跪,仿佛此生便这般了结了。
长公主看着地上的青年,终是忍不住扑上去嚎啕大哭。
牢房里久久未发出一丝旁的声响,只有长公主一人的哭声和着窗外呼啸的北风,听起来凄哀无比。
好似在这一刻,夜色晦暗到了极致。
第69章 第69章 “哥哥,又是一年春日了……
第二日清晨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的时候, 监斩官派人来牢里提人了。
提人的小吏手中如约捧着一个酒坛,四下里看了看,悄声道:
“距离午时不远了, 大人在牢里将这酒喝了,待会儿出去了便没机会了。”
裴淮瑾盯着那酒坛看了一瞬, 视线仰着看向高处的窄窗,勾了勾唇:
“不必了,清醒着还能看看外面的阳光。”
裴淮瑾将双手递出去:
“大人请吧。”
如今裴淮瑾虽成了阶下囚, 但他从前的威望仍在,那小吏哪敢听他称呼一声大人, 忙摆手说不敢,小心翼翼给他的双手戴上枷锁。
囚车一路来到午门外的刑场,一路上百姓看见囚车上的裴淮瑾, 不禁没有如从前一般唾骂, 反倒纷纷抹眼泪。
有些人甚至跪在囚车经过的路上,哭着替裴淮瑾求情。
裴淮瑾眼帘轻不可察地颤着, 视线一一扫过他们, 最后失望又自嘲地扯了扯唇角。
她还是没来。
不过他早该预料到了不是么?那日在院中,她轻点着头对王公公承认下他的罪名那日, 就是此生自己最后一次见她。
只是有些遗憾,那日他没能再亲口对她说一句对不起, 没能再轻轻拥抱她一次。
今日的天气是整个冬日里最晴朗的一日,阳光在刑场上洒下灼热的温度, 仿佛连高悬在刑台上的铡刀都看起来没那么冰凉了。
裴淮瑾一袭白衣,站在铡刀前。
今日他换了一声干净整洁的白色衣衫,长身玉立在刑台上,神色淡然, 眉眼间隐隐含着一抹释然的笑意。
昨日太子和镇国公都问过他悔么,其实他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