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进门,镇国公就去将那把弓取下来,裴淮瑾拧了帕子递过去,镇国公一寸一寸将那弓仔细擦拭干净。
“当初若非这把弓,为父恐怕也无法活着回来。”
当初镇国公和儿子裴鹤枕一道被困在战场上,镇国公的膝盖被一箭射穿,而裴鹤枕为了替镇国公争取生机,自己以身诱敌吸引敌军火力。
镇国公眼睁睁看着自己儿子被敌军的弓箭手包围,可他在咽气的前一刻,还用这只弓射出了一箭,杀死了一个想从背后偷袭镇国公的敌军。
镇国公眼睁睁看着儿子死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却无力救援。
镇国公伸手轻轻抚上弓身,长叹一声,将弓挂了回去。
“听说沈氏在府中投毒,险些害了秦茵?”
镇国公坐回椅子上,裴淮瑾给他添了茶:
“不过是场误会。”
“你从二十一岁升任大理寺少卿,为父从来不怀疑你断案的能力,但你从来不近女色,也不挂心内宅之事,若只看此事,怕是两人之中你终究要委屈一个人了。”
裴淮瑾没说话。
镇国公也沉默了须臾,目光落在墙上的弓上,似在回忆着什么,良久,他只低低叹了一声:
“行了,你回去吧,记得安排好两日后的祭礼。”
镇国公说完,裴淮瑾站着没动。
他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半晌,低低道:
“父亲既已回来,儿子想着,等兄长祭日之后,将沈知懿的妾室文书拿去官府备案,正式行了纳妾礼,那海棠苑也有些偏,重新找一处同正轩堂近的住所给沈氏居住。”
镇国公似是料到他会说这些,略一颔首,应了声,“你且安排便可。”
裴淮瑾又道:
“再者,儿子也想暂缓同秦家议亲一事。”
镇国公正低头随意翻看着案上的书册,闻言诧异抬头,“你这是何意?”
裴淮瑾不急不缓道:
“此次之事,到底是儿子处理得欠妥,是以儿子想着,等到沈氏膝下有个一儿半女了,再考虑娶妻一事。”
言下之意便是,这次之事是因为秦茵而委屈了沈知懿。
镇国公曲起手指在桌案上叩了叩,眯眼看着自己这个如今能够独自撑起裴府门楣的儿子,良久,沉声开口:
“你怕不是想等到沈氏诞下一儿半女的这么简单吧?”
裴淮瑾眼睫蓦地一颤,垂眸不语。
“胡闹!”
镇国公“啪”的一声重重拍响了桌子,“你莫不是还想着替沈家翻案?!”
见他油盐不进的样子,镇国公气得来回在屋中踱了几个来回,颤抖着手指着他,怒道:
“你可知此事是陛下亲自拍板定的称?沈氏之案有疑问这事,我们连你娘都不敢告诉,唯恐她闹到了陛下面前!你翻案?!你拿什么翻?!你莫不是要搭上整个裴氏陪你翻这个案?!”
“我并非因为沈知懿。”
裴淮瑾平静道:
“沈阁老生前两袖清风,不应就此蒙冤饮恨,儿子如今已经有了些线索,会想出万全之法……”
“不许!”
镇国公气急,“你若是替沈家翻案,就自行从裴家脱离出去!没得拉着整个裴家替你陪葬!”
话落,屋外檐上的雪似是再承受不住厚重的分量,“哗啦啦”地纷纷滑落,冷厉的风拍打着窗框,哐哐作响。
屋中沉默了几息,裴淮瑾淡淡道:
“时候不早了,父亲早些歇息。”
说罢,不等镇国公再说话,他行了礼后转身径直出了书房大门。
镇国公紧拧着眉看向门口自己儿子离开的背影,良久,兀地坐回椅子上,重重叹了口气。
十二月二十六,是九年前那场鏖战终结的日子,也是裴鹤枕战死的日子。
那位朗月清风的儒将,终究没能等来宣眀十五年的新春。
每年的这一天,天气似乎都格外阴沉,大雪纷飞洋洋洒洒落满整个世间,如同罩了一层灰蒙蒙的雪雾一般。
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这位清风朗月的少年将军的早逝而感到痛惜。
今日裴家开了宗祠,请了白马寺的得道高僧替亡灵超度。
凡是在京或是京城附近的裴家人,都来了镇国公府参加祭礼,陛下和太子以及各家氏族也都送来了祭品。
每到这一日,长公主总是哭得不能自已,往前几年长公主甚至会哭得昏厥过去,直到后来有了裴季礼之后,才能好些。
所有的仪式,秦茵全程都贴心地陪在长公主身边,端茶倒水,替她迎来送往、应付各家夫人小姐。
裴家虽与秦家还未过明路,但此事已经传遍了京城,几乎所有来参礼的人都默认她是裴家未来的主母了。
仪式结束已至天黑,陆琛留下来陪裴淮瑾喝酒,两人坐在廊下的栏杆上,都有些醉了。
陆琛拿着酒杯同裴淮瑾碰了一下,下巴指了指秦茵的方向:
“瞧瞧,倒真有当家主母的样子了,说你运气好你还不承认,这闻连烨自从知道你与秦家议亲,不知买了多少醉。”
裴淮瑾今日不想拘着自己,一口将杯中的酒干了,垂眸把玩着酒杯,提了提唇角没说话。
陆琛是个流连风月场的老手,若是真喝起来从不会让场子冷下来,他根本不给裴淮瑾酒杯空着的机会,颠起酒坛又给二人满上。
“说说吧,你今后什么打算?”
裴淮瑾与他碰杯,喝了一口。
陆琛无所谓道:
“就这么混着呗,混到哪日家里给议了亲就成婚,反正不是苏婉,跟谁过不是过?”
“就没试着放下过她?”
陆琛闷了口酒,脸上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
“你以为我没试着忘过?可忘不掉就是忘不掉,曾经年轻时我本就风流,从不将情爱看得太重,即便对苏婉心动也只是抱着玩玩的心态,如今想来同她在一起的时候竟从未认真过,总觉得自己离了谁都能活得很好,可直到……”
陆琛哼笑了声,“直到她披上嫁衣远赴北羌的那一日,我才惊觉,我这辈子……好像都完了,对了——”
陆琛从怀中掏出一枚簪子,递到裴淮瑾面前:
“明日北羌进京,你作为陪同官员在列,能不能寻机会将我把这枚簪子送给苏婉?”
裴淮瑾看了眼,收下,“我看机会吧,宴上人多眼杂,不见得能给出去。”
陆琛同谢长钰一样,家世好,相貌好,自己如何放诞不羁上面都有兄长撑着,家族中也未将他们视作未来的领路人,只求他们老老实实别犯下大错便足矣。
只是谢长钰一头扎进了沈知懿这个大坑里再未出来过,而陆琛则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自诩风流实则真心早已不再。
裴淮瑾一直以为,苏婉的和亲对陆琛来说并未有多大影响,因为苏婉走后不到一个月,陆琛便又继续钻进了秦楼楚馆中。
却不想这么些年,他竟是从未走出来过。
蓦地,那日蔡司业的案子陡然出现在脑海中,那蔡司业也是闹着要同发妻和离,可有朝一日发妻真的不在了,他又察觉出自己的真心了。
裴淮瑾看着远处隐隐绰绰的灯光和人影,抿了口酒,语气微微犹豫:
“是否,人都是到失去后,才能看清自己的真心。”
陆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歪着脑袋仔细想了想:
“倒也不尽然,你瞧那谢长钰,便是对沈知懿从一而……呸!”
许是喝多了酒,说话不过脑子,陆琛说了一半,看见裴淮瑾越来越黑的脸色,才察觉到自己说错了话,忙往自己嘴上轻拍了一下。
裴淮瑾倒是没说什么,闷头喝了杯酒。
陆琛悄悄睨了裴淮瑾一眼,虽然知道每年的这一日,他的心情都不会太好,但今年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裴淮瑾心事重重的样子。
两人又无声对坐着喝了好些酒,直到夜色深重,四周寂静再无一人,陆琛才起身告了辞。
裴淮瑾送他至院外,在月色下站了会儿,独自回了书房,翻出兄长的那枚玉佩拿在手中轻轻摩挲着,孤身坐在黑暗中的身影寂寥而颓废。
良久,他微微垂眸,缓慢将手中的最后一杯酒徐徐倒在了地上。
黑暗的房间里,响起了男人似喟叹的声音:
“哥……”
正在此时,门口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苏安慌张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近乎尖利的声音刺破沉寂的黑夜:
“世子、世子,法源寺那边,沈姨娘、沈姨娘病倒了!”
第29章 第29章 “沈知懿,你就是贱!”……
裴淮瑾眉心蓦地一紧, 起身走至门边开了门,冷声道:
“说!”
苏安第一眼瞧见自家公子的表情,先是一愣, 随后重重吞了吞口水,解释道:
“方才、方才赵管家来报, 说亥时三刻的时候,寺中的僧人下来传信,说是沈姨娘突然昏了过去, 他们不敢贸然处理,便下来求助裴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