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时三刻……
裴淮瑾看了看更漏, 蹙了下眉:
“怎么现在才来报?!”
苏安心虚地摸了摸鼻尖,支支吾吾道:
“那会儿赵管家看你在同陆公子喝酒,加之今日是长公子祭日, 便……”
说白了, 府中之人都是拜高踩低,赵管家缘何不重视沈姨娘之事, 即便苏安不说, 裴淮瑾也能想明白。
裴淮瑾眉心紧锁,张了张嘴,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罢了,去备马车, 将李霖叫起来一同走。”
“可……主子您今日饮了这么多酒,要不小的和李大夫走一趟法源寺……”
苏安越说声音越小, 最后觑着裴淮瑾脸上不耐的神色住了声,小声道:
“小的这就去准备。”
见苏安转身要走,裴淮瑾捏了捏眉心,沉声叮嘱了一句:
“用那辆紫檀木的。”
国公府唯一那辆紫檀木的马车, 因是早些年的样式,马车窄小且没有府中其余马车舒适,很久都未曾用过了,但那辆马车有个唯一的优点,便是因为窄小轻便,行起路来要比别的马车快上许多。
苏安脚步一顿,悄悄觑了裴淮瑾一眼,心中猛地一跳,忙应了声是,再不敢耽搁,一溜烟跑了。
看他跑远,裴淮瑾捏了捏眉心,回身披了外裳也跟着出了门。
才刚走到正轩堂与正院的交汇处,恰巧碰见秦茵往西苑走的身影,秦茵瞧见他,小声唤了句:
“淮瑾哥?”
裴淮瑾脚步一顿,回身看向她,收敛起神色中的烦躁,耐下性子温声问:
“此刻才忙完么?”
今日的善后工作都是长公主安排秦茵一力而为,裴淮瑾不是不知道母亲的心思,只是今日是兄长祭日,他实在没心力也不想同母亲争辩什么,便顺了她的意。
秦茵微微垂首,掩着唇低咳了声,语气有些柔弱:
“是,刚将李家夫人送走,秦茵无能,幸而没辜负夫人和世子爷的信任。”
说完,她往裴淮瑾身后看了一眼,“这么晚了,淮瑾哥哥是要出去么?”
“嗯,有事,你早些休息吧。”裴淮瑾看了眼芍药,“照顾好你家姑娘。”
说罢,抬脚就要继续往门口走。
然而才刚迈出一步,身后秦茵忽然唤住他,似是着急想上前来同他说什么,却不料许是忙了一天太过虚弱,脚底下一划便摔到了地上。
裴淮瑾闻声脚步一顿,回头看去,就见那素白衣裳的姑娘坐在地上,柳眉紧拧成一团,手搭在左脚脚腕的位置,死死咬住唇。
“姑娘!姑娘你没事吧!”
芍药慌忙上前去扶她,可刚将人扶起来,秦茵“嘶”了声,腿一软又倒了回去。
秦茵摇了摇头,眼尾泛红:
“不行,崴到脚了。”
说罢,她柔柔弱弱地抬头望向裴淮瑾,眼里嗪着隐忍的泪花,虚弱恳求:
“淮瑾哥哥……能、能劳烦你抱我回去一下么?我实在……”
她头一低,眼泪便落在了裙裾上,“我实在疼得厉害。”
裴淮瑾睨着她,眉头蹙着,手臂的青筋无声鼓了鼓。
少倾,他走过去将人扶着胳膊拉起来带到一旁的凳子上坐下,开口时嗓音沉静无波:
“芍药,去替你家主子将张婆子叫来,让她多带些人手扶你主子回西苑。”
秦茵的眼圈一瞬间更红了,她一把挥开裴淮瑾的手,对他行了一礼:
“想必淮瑾哥哥是有要事要处理,你先走吧,我在这里等着张婆子就好,是秦茵不自量力了……”
裴淮瑾眉头紧了紧,嗓音为沉:
“你不必如此想。”他看了她一眼,“我先走了,你不是想要珍宝阁的那条手链,明日我让苏毅连戒指一起给你买回来。”
说罢,裴淮瑾松开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男人的背影清冷挺俊,脚步沉稳到不近人情,衣衫上的暗纹随着走动在远处宫灯下流转着光华。
秦茵注视着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雪夜中,脸上方才的柔弱神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狠戾和气急败坏之色。
“芍药!”
她冷冷唤道。
芍药一个激灵,从暗处慢吞吞出来,“小姐……”
“沈知懿此人不能留。”
秦茵的面容一半隐在阴暗中,五官因气愤和嫉妒而变得扭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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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那日裴淮瑾来过法源寺之后,沈知懿的待遇好了许多,寺中僧人见她时虽称不上热络,但总有了几分敬畏。
而这几日,裴怀瑾一直不曾来过,只沈知懿和春黛两人,倒多了几分难得的惬意。
只除了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以外……
春黛从房间外进来,屋外漆黑一片,风雪交加,她抱着胳膊冷得缩成一团。
沈知懿笑着帮她将身上的雪扫落,又给她倒了杯热水,笑道:
“说了,那只小麻雀今日肯定不会来,你非要去等着,瞧冻得身上冰凉凉的。”
春黛在火上烤了烤手,搓着泛红的手指尖,笑道:
“那只小麻雀定是让大麻雀不小心弄丢了,那么小小一只瞧着怪可怜的,我若不去救它,就怕它熬不过这两日。”
沈知懿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那明日一早,我同你一道去寻。”
“娘子就别去了,这天实在是太冷了——”
如今娘子的身子越发孱弱,便是在燃着炭火的屋内,她都时常冷得打颤,只能披上厚厚的大氅。
春黛替她拢了拢衣襟,忽然一拍脑门,惊喜道:
“瞧我这记性!今日周大夫的徒弟托人送了信过来,说是那商队明日就能进京了!确定带了一株血竭来!”
沈知懿眼底的光一刹那明亮了起来:
“当真?!”
“嗯!”
春黛脸上的笑意不加掩饰,“娘子,你的病能治好了!”
沈知懿唇角微微勾了起来,这么多日来第一次露出真切的笑意。
过了会儿,她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睫微垂,“今日,是裴大哥的祭日。”
虽然她已经决定不再喜欢裴淮瑾了,可这么多年刻入骨髓的爱意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改变的,她还是会忍不住关心他,忍不住地想他。
从前每次裴大哥祭日的时候,她都会拉着谢长钰陪着淮瑾哥哥,不过从今往后,他都不需要她再陪了吧。
等她治好了病,她要永远离开这里,这辈子……
这辈子都不要同他再见面了。
沈知懿心中既是洒脱又有一丝淡淡的酸涩与不舍。
终究还是同他走到道别的这一天了。
从前的沈知懿,从未想过有一日,会同淮瑾哥哥分开,那时候的沈家三娘不知天高地厚,总想着就是缠也要缠在他身边一辈子。
可那时候的她不知,人都是会累的,在经历了诸多次的失望与被抛弃后,她再也不敢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人或事。
“对了——”
春黛犹豫了一下,看着沈知懿的神色,慢吞吞道:
“听周大夫说……说……”
“说什么了?你还这般吞吞吐吐的?”
沈知懿回过神来,吸了吸鼻子,抓着春黛的手,“不凉了,痒吗?”
她还记得之前她手冻过后乍然一热那像蚂蚁爬一样的痒意,春黛告诉她越是痒越不能挠。
她握了握她的手,学着春黛之前的模样,眉毛一拧,严肃叮嘱道:
“不能挠,知道吗?”
春黛“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突然盯着沈知懿,愁容满面地叹了声气:
“周大夫说的是,‘血竭’这药,似乎世子爷也在打听……娘子,你说世子是不是知道了你这病?”
沈知懿唇边的笑意猛地僵住,她盯着微微晃动的火光,良久,慢慢放开春黛的手,怔怔然走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春黛也没了方才玩笑的表情,跟着她走过去,站在她面前,小心翼翼唤了声:
“娘子……”
沈知懿缓缓抬头看向她,眼底神情说不出的复杂。
“他当真……为了我去打探那血竭的下落?”
沈知懿心底说不出是什么心情,应当高兴的?可一想起那日两人最后一次见面时的不欢而散,她似乎又什么心情都没了。
况且按照她的设想,她得到血竭的消息后,只需编个由头借用裴淮瑾的腰牌一用,等到得到血竭治好了病,她就自请下堂,带着春黛去南方去。
可……
“万一裴淮瑾知道了我这病,不肯放我走怎么办?”
她不能留在裴府,她不愿看着裴淮瑾和秦茵成婚,也不愿一辈子囿于他们二人之间。
春黛在她面前蹲下来,握住她的手,温声安慰道:
“娘子且先放宽心,无论如何,咱们要先得到血竭治好了病再说旁的。”
娘子的身子已经等不得了。
且不说这四五日的时间,娘子已经晕倒了两回,便是娘子那日晨起偷偷咳血,她其实也是瞧见了的,只不过娘子不愿意说,她就假装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