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安急忙上去给他递大氅,裴淮瑾接过大氅却不是自己穿,而是紧紧裹在了秦茵身上。
“去将那幅画派人打捞上来,让苏毅去请大夫到正轩堂。”
裴淮瑾交代完,这才沉着一双眼往沈知懿的方向看了过来。
他那双眼同昨夜里的一样冷漠,盛着似有若无的怒意,不知是在嫌她将人推入了湖中,还是嫌她将秦蓁的画毁了。
沈知懿在他的眼神中蓦地攥紧了手心,正要开口,裴淮瑾却先一步移开了视线,走到长公主身边淡声道:
“母亲移步正轩堂吧。”
长公主蹙眉,语气不悦,“沈氏……”
裴淮瑾嗓音低沉,语气客气却强势,不容置疑道:
“秦茵落了水,此刻正需要您。”
长公主被他一噎,气得哼的一甩袖子,转身便要离开。
“夫人!”
沈知懿在几人转身离开的时候,忽的出了声。
长公主和裴淮瑾脚步一顿,两人同时转过身来。
大雪纷纷,遮住了他二人的眉眼,沈知懿也不打算去瞧他们到底是在用什么样的眼神看自己,她抿了抿唇,忽然直直跪在了雪地里。
凉意刺入双腿,沈知懿垂着眸缓缓将身子伏了下去,额头轻触在冰凉的雪地上。
“妾身沈氏自知犯了七出之罪,自请下堂,求夫人与世子成全。”
她说话时声音很轻,轻得好似落下的一片雪花。
但她单薄的身影跪在雪地上小小一团,脆弱得却像是连一片雪花的重量都承担不了。
裴淮瑾垂在身侧的手蓦的一紧,视线落在那少女身上,不知怎的,心中忽然升起一阵无端的慌乱。
那种脱离掌控的心慌令他烦躁地蹙了蹙眉心,赶在长公主开口前冷声开了口:
“楚鸿,将沈氏带回海棠苑——”
沈知懿猛地抬头,深深地看了裴淮瑾一眼,而后朝着长公主膝行过去,求道:
“妾身乃沈氏罪人,不配为裴府妾室,求夫人将我送出府,求夫人准我出府……”
少女苍白的脸上的指痕触目惊心,雪地里她的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跪痕。
裴淮瑾的眼睫上落了雪花,他直直盯着沈知懿,额角青筋暴起,压着声音一字一顿从齿缝中沉声道:
“派人盯着她,一步也不许她离开。”
沈知懿的脸“唰”的一下变白,抬眸泪眼盈盈望向他,漉漉乌黑的眸中似绝望似控诉,哀切得比这风雪交加的深冬还要凄凉。
裴淮瑾腮骨紧了紧,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同其余人一道离开了湖边。
沈知懿盯着几人离开的背影渐行渐远,忽然提了提唇角笑了一声,而后一声接着一声,笑着笑着眉心不受控制地皱了起来,鼻尖一酸眼泪无声滚落。
她瘫坐在地上,好似再感觉不到雪地的冰凉一般,怔怔看着眼前一片杂乱的脚印渐渐被白雪所覆盖,最终了无痕。
好似抹去了曾经的印记,这些就不存在一般。
沈知懿低头用冰到没有温度的手,轻轻地抓起一团雪,看它们在通红的指尖被风吹散。
她敛眸,肩膀压抑着一颤一颤的,呜咽声和进了风里。
-
裴淮瑾将秦茵送到正轩堂后,就被裴老爷子叫去了。
他一进屋就听见裴老剧烈的咳嗽声。
裴淮瑾眉头一皱,大步进到内室,“祖父的风寒怎的这般严重了?”
裴老边咳边挥了挥手,喝下老管家递来的水后缓了缓平息了下来。
“不碍事,身子没往年好了,这风寒自然久一些。”
前几日变天祖父染了风寒,本都快好了,谁知也不知昨日怎的突然又严重了起来。
裴淮瑾亲自服侍着裴老爷子用了药,又替他掖好被角,转身放碗的时候,听祖父在身后问道:
“听你父亲说,你欲要推迟同秦家的婚事?”
裴淮瑾手一顿,若无其事地嗯了声,回身解释道:
“沈氏如今……”
“倘若我不同意呢!”
裴老打断他的话,自打裴淮瑾及冠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这般严肃地同他说话:
“倘若我不同意你推迟同秦家的婚事呢?!裴允安,你忘了我曾同你说过什么?!裴家、几百条人命!几百人的荣辱!打从先祖时甚至前朝时端州裴家就是名门望族了!祖祖辈辈打下的基业,允安啊,你赔不起啊……”
许是说得太过激动,裴老爷子深深喘了几下,一口气险些上不来。
裴淮瑾急忙过去将他扶住,替他抚了抚背,“祖父莫要动气。”
“允安,祖父不是动气,祖父……祖父是真的不能看你做下糊涂事,也不能看着裴家在你手中出事啊!”
裴老爷子顺了口气,手指往外一指,“那沈家之事,去年圣上发了多大的火?如今旁人连提都不敢提一句,当初你力排众议将沈氏接回府中,祖父是否也是曾支持你的?”
裴淮瑾没说话。
裴老爷子长叹了一声,语重心长道:
“若是喜欢沈氏,放在府中宠着就是,可主母之位必得是京中这几家高门大户,你就是不娶秦茵,你保证得了旁人就能同沈氏好生相处了?允安,别犯糊涂,裴家不是你一人的裴家,你去瞧瞧祠堂的列祖列宗,倘若没有每一任家主的牺牲,何来你如今坐在这里说这些?!”
“祖父,娶妻之事可以如期进行——”
裴淮瑾沉默了半天,道:
“但沈家一案,孙儿……”
“裴淮瑾!!”
裴老打断他的话,猛地拍了拍身上的被子,“我看你还脑子不清!从小祖父教过你多少次,身为裴家嫡子切莫动心动情?!倘若你再要如此毁了裴家,我现在便命你父亲将那沈氏发卖了!”
他似是实在气不过,气得浑身都发抖,“我看你护得了一时,你能时时放在眼皮子底下护着么?!”
裴老爷子也是气急了,不管不顾说了重话,气得几乎咳出了血,老管家急忙过来替他顺气,抬头恳求裴淮瑾:
“世子爷,您就少说两句吧,老爷他……哎!”
“让他滚!让他滚!”
裴老爷子一边咳喘,一边颤巍巍指着他,“他若不成婚,我到死都不见他!”
老管家“诶”了声,走到裴淮瑾面前,面露难色:
“世子爷……老爷他近来生病心情欠佳,您看您……”
裴淮瑾越过他看了眼床上的老人,微微敛眸,沉声道:
“照顾好祖父,倘若有任何需要,随时差人来同我说。”
老管家一叠声的应了,裴淮瑾又往床上看了眼,无声出了房间。
老管家关上门,叹了口气回到床边,“老爷,世子走了。”
裴老咳了两声,挥了挥手,老管家将茶水端过来,不禁问:
“秦家如此有手段,连……连乔姐儿都能找来,老爷何故还非要以死相逼让世子取秦茵?”
乔姐儿是裴老年轻时候的一个秘密,是他一时经不住情动同当时已是有夫之妇的文锦郡主一夜风流后,生下的孩子的女儿。
本以为这个秘密会随着一代人的离世而永远带入坟墓,却不知那乔姐儿缘何会被秦茵找出来。
昨儿老爷就是见到乔姐儿后,病情才加重了。
裴老唉了声,“倘若不是看中秦茵对允安情根深种又颇具手腕,即便是这个秘密公之于众让我晚节不保,我都不会迫允安娶她。”
秦茵手腕了得,若是当家为主母,今后定能将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免去孙儿的后顾之忧,且秦茵最大的优点,便是对自己孙儿情根深种,如此总好过裴家娶一个同家主离心的主母。
老管家唉了声,替裴老擦了擦咳出来的汗,“老奴啊,旁的不知,只求老爷身体康健,老奴好多伺候老爷两年!”
-
海棠苑中,苏安拿着一个小药瓶,对沈知懿笑得谄媚。
“这是世子专门让我给姨娘送来的,您涂一些……”
他有意无意往她左脸颊示意,“能消肿。”
沈知懿没什么情绪,低垂着眼睫,轻声似是笑了下:
“劳烦了,你放那吧。”
“诶、诶……”
苏安应声,将那小药瓶放在桌上,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踌躇着开口:
“姨娘,您也别怪世子,方才那种情况,他也不能看着秦姑娘见死不救不是……更何况世子也没说要一直将您拘在这海棠苑,这不,没两天就除夕了么,这一到年啊节啊的跟前了,谁还跟谁过不去啊……”
沈知懿笑了笑,眼底情绪恹恹的:
“我知道了。”
苏安见劝不动,也只能长叹一声:
“那姨娘好生歇着,我便回去复命了。”
“嗯,苏大人慢走。”
苏安哪敢担沈知懿这一声“大人”,忙连连摆手,逃一样从屋里跑了出来。
结果才刚跑到月洞门口,迎面便险些同一人撞了个正着,他“哎哟”一声,正要张口训斥,一抬头愣了一下,慌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