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不知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但长期在大理寺训练出来的灵敏度,让他敏锐地嗅出了些什么。
虽然知道此事若是如此,定不会牵扯到大理寺的其他人,但唐玉还是忍不住替裴淮瑾揪起了心。
毕竟逼死秦阁老这罪……可大可小。
裴淮瑾进了内室,苏安给他更衣的手都在抖个不停。
苏安是跟在裴淮瑾身边,从始至终目睹了这件事全过程的人,他深知自家主子这么做的用意。
但就是如此,他才越发心里难安。
倘若只是公事公办,一切都有章程礼法可循,但自家主子打从昨夜开始,虽看起来尚且平静,但没有一件事是从前的他能做出来的。
苏安暗暗觑了自家主子一眼,心底叹息。
裴淮瑾确是神色如常,待换好衣裳后,叮嘱楚鸿:
“记住我同你吩咐的。”
楚鸿颔首,语气坚定,“主子放心,属下打从秦安从狱中被换出来时就派人盯住了,端看他往哪里逃,又同谁有接触。”
裴淮瑾“嗯”了声,任苏安给他理好前襟后,持着象征大理寺少卿身份的符牌,在一众同僚地注视中,神色淡然地离开了。
官署外也围满了秦安的门生,一见他出来,各个群情激愤地想要上前要个说法。
陆琛让几个好友将人拦下,匆匆走到裴淮瑾身边来,不无担忧道:
“允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好端端的将老师抓起来了?还有,还有方才有人说老师在牢里自尽了,是真是假?”
陆琛凑过来,压低了声音,“你可知倘若你真将老师逼死了,这可是要载入史书的罪证,你便是背信弃义的千古罪人!”
裴淮瑾淡淡看了他一眼。
“你……”
陆琛还要再说,裴淮瑾拍了拍他的肩,沉默不语地上了马车。
陆琛回头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何,竟莫名觉出一抹悲凉,他这才想起,昨日夜里裴府别院失了火,听他们说烧死了一个小妾。
陆琛眉心猛地一跳,他对沈知懿……
-
皇宫里,乾清宫。
皇帝将手里的朱笔往桌上一掷,“胡闹!”
太子在一旁躬身站立,温声道:
“父皇息怒,裴淮瑾此事确实太过仓促,但恰好北羌使者在京,也不失为一个好时机,再者……现下秦安的门生已将宫门围了,势必要陛下做主,让裴淮瑾给个说法……”
太子没将话说完,但到底是父子,皇帝如何能不知他的意思,更何况对于这一点,他也仍心有余悸。
从前秦安在朝中表现得颇为低调,在朝臣面前也谦恭和蔼,若非今日之事,他竟不知秦安的手底下有这么多拥趸。
皇帝手指在桌上点了点,没说话。
不出片刻,内侍来报说是裴大人在殿外求见。
太子看向皇帝。
皇帝眯了眯眼,淡声道:
“宣。”
乾清宫高大巍峨,金殿辉煌大气,裴淮瑾一进来,便脱了头顶的官帽,对着上首金座上的人俯首跪了下来。
“臣作为大理寺少卿,有愧陛下信任,求陛下降罪。”
他的声音太过平静,悠悠的在空荡的大殿内回荡了一圈。
一旁太子盯着下方跪在地上的男人暗暗蹙起了眉。
事情的始末,旁人不知,恐怕他看得最为清楚。
谢长钰一早出城,裴淮瑾令人围了秦府,只有他知道,这些事只为了那一人。
太子无声叹了口气,似乎打从裴府要与秦府联姻起,他就料到会有这么一日,当局者迷,倒是他这个旁观者清了。
皇帝静静看着裴淮瑾,慢条斯理地拨弄着手中扳指,殿中针落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派人去盯着了么?”
皇帝第一句没有问责,也没有问事情的来龙去脉,反倒问有没有派人盯着秦安。
一听他先问出这话,一旁的太子松了口气。
裴淮瑾答道:
“回陛下,臣已派人盯着。”
“嗯……”
皇帝拖长了语调,用手指隔空点了点他,无奈道:
“你可知,这么多年,朕一直将你作为大燕年轻一辈政治权利的中流砥柱在培养?”
裴淮瑾俯首,“臣有愧圣恩。”
“你这先斩后奏的本事现在渐长,若非看在你母亲的份上,就你这一举动,朕便可判你个死刑?”
裴淮瑾语气无波无澜,“求陛下降罪。”
皇帝默了片刻,缓缓开口:
“当初你答应朕,与秦家结亲,徐徐图之,如今你当真想好了?放弃一切为沈家翻案?”
裴淮瑾斩钉截铁,“臣绝不反悔,求陛下下旨治臣之罪。”
皇帝叹了声:
“行了,你也别给我说这些了,那三十多门生还在门口围着,朕必要推个人出来平息此事,这样吧,王英,拟旨。”
一旁的内侍诶了声,立刻研磨提笔。
皇帝盯着裴淮瑾,思忖了片刻,斟酌着开口:
“大理寺少卿裴淮瑾,无视朝纲,有违律法,不经查证私自关押朝廷重臣致其死亡,即日起,着褫夺镇国公府世子爵位,改由镇国公三子承袭,免去其大理寺少卿一职,另于宫门外庭杖五十,以儆效尤,念其此前功劳,保留‘裴’姓,责令其十日后赴梧州任梧州令,永世无诏不得回京。”
皇帝念得极慢,偌大的宫殿回荡着他威严的声音。
一字一句将裴淮瑾彻底剔除在了大燕的政治权利中心之外,即便此后秦安一事有了结果,裴淮瑾也只能做隐在暗处的那个暗桩了。
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这么多年垒下的政治基础,几乎在这一道圣旨中全然化为齑粉。
只要这道圣旨一出,他便成了裴家的弃子。
裴淮瑾倒是面色不改。
或者说,打从昨夜到今日,似乎没有什么事或者物能够牵动他内心情绪了。
太子暗暗摇了摇头,看他接过明黄色圣旨,叩谢圣恩。
从始至终,裴淮瑾只盯着身前的汉白玉地砖,神色平静。
“行了,回去同你母亲道别吧,允安,你别怪舅舅,倘若……你此番能拿出秦安通敌的名单,那朕答应你,重审沈家一案。”
裴淮瑾脊背挺直,郑重道了谢。
王英领着裴淮瑾出了门,身后跟着几个拿庭杖和条凳的高大侍卫,王英往后看了眼,偷偷凑到裴淮瑾身边,往他跟前递了个什么:
“大人待会儿将此物垫上,否则五十下恐承受不了。”
王英的意思,自然就是陛下的意思。
裴淮瑾低头看了眼他手中的垫子,婉拒道:
“多谢公公,允安罪无可恕,自当受罚。”
王英见他坚持,便也没再说什么,悄无声息将东西收进袖中。
刚一出宫门,苏安立刻迎了上来,“爷……”
“谢长钰那边可有消息了?”
苏安摇了摇头,“还没……”
说着,回头视线往后一扫。
裴淮瑾跟着看过去,只见那门口三十多门生不仅没走,还有许多听闻秦安自尽之事后赶来的官员,甚至更远处还有许多围观的百姓,和关心裴淮瑾的世家小姐。
他们一见他出来,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钉在他的身上,整个场中噤若寒蝉。
裴淮瑾扯了扯唇角,一点一点解开自己的官袍递给王英,穿着一身素衣面不改色地趴在了条凳上:
“罪臣裴淮瑾,叩谢隆恩。”
棍棒砸在血肉上发出闷响。
曾经光风霁月、高不可攀的裴少卿,如今趴在宫门外当众受刑。
四周的人声渐渐大了起来。
陆琛蹙眉看看四周人的议论,又看看脊背上已是鲜血淋淋的裴淮瑾,长长叹了口气,回头问自己的侍卫:
“陆昭何时进京?给他传信,让他务必今夜前抵京。”
看裴淮瑾这样子,他是存心想把自己折腾死。
宫里的杖刑,一般以三十杖为极刑,对于有些年老体弱的大臣来说,便是十余杖就能要了性命。
而裴淮瑾这五十杖,也就只有当年前朝叛逆一事时,为了杀鸡儆猴,先帝爷这般处置过一个乱臣贼子。
当时打到四十八杖时,那人晕了过去,虽说最后扛着打完了五十杖,但回去后没两天,那人就因伤势过重不治身亡了。
是以到了裴淮瑾这次行刑的时候,到了三十六杖时,行刑的侍卫明显有些不敢下手了。
就连围观的人群中,也开始有了求情的声音,毕竟从前裴大人为官清正,端方持重众人都是有目共睹。
那行刑的侍卫放下庭杖,犹豫地看向王英。
王英也急,不断跺脚往宫里的方向看,就盼着能突然再出来一道圣旨放人,否则这剩余的十几棍下去,不得活活将人打死在宫门外。
那可是裴少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