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官!你才来梧州上任几日, 就藏不住你那贪婪的嘴脸了!我们甘州的羊绒生意,是我们这些生意人一起打下来的, 凭什么给他们三个北羌人?!”
“就是!凭什么!”
“还回来!狗官!”
“还回来!”
众人群情激愤,吵吵嚷嚷, 丝毫不给裴淮瑾开口的机会。
裴淮瑾不动声色站在府门口的台阶上面,面色平静地看他们吵完。
等到对方的声音下去, 他才不紧不慢让苏安将那份名单拿了出来,当众挨个念了过去。
那群人似是没想到这位官老爷能这么快就拿到他们所有人的信息,不由一怔,面上都有些迟疑。
毕竟自古民不与官斗, 他们之所以今日前来,一部分是觉得这位梧州令是新来的好欺负,另一部分人则是原本主要生意就不在羊绒上,不过是浑水摸鱼想趁机分得一杯羹的。
待到所有人的名字都被一一念了过去,在场之人也彻底安静了下来。
裴淮瑾的视线一一扫过他们,拿出曾经做大理寺少卿时十之有一的威仪,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本官手里这份名单,一个不落,都是在甘州地界儿上做羊绒生意的,是也不是?”
众人不敢与他对视,默默低下了头。
裴淮瑾停了一下,又道:
“北羌盛产羊绒,拿到甘州来利润低,且这两年市场早就饱和,你们这么多人投入羊绒市场,不仅挣不到钱,据我所知很多都在亏钱,之所以不放弃,不过是想着亏钱占领市场以期未来市场能有所好转,是也不是?”
今日来闹事之人,只以为新来的州令是个年轻人,定不懂这些,没想到他竟一口就道破了这两年他们经营上的现状。
众人一时面面相觑,而后又缓缓低下了头。
裴淮瑾的视线落在为首那闹事的男人身上,那男人似有所感一般,竟被那冷得渗人的目光吓得浑身一哆嗦。
裴淮瑾淡淡开口:
“你叫牛大壮,家中本是以打铁为主,从你祖父起就是整个牛家庄有名的铁匠,接触羊绒生意不过是在去年上的事情,但据我所知,因你的羊绒生意规模不大,所以拿货价高,质量良莠不齐且出货渠道不稳定,你这一年的羊绒生意,实则亏大于盈,是也不是?”
那名唤牛大壮的男人被他说的黝黑的面颊微微泛了红,将头几乎埋进胸口。
裴淮瑾这一连串三个“是也不是”问完,一时间人群中竟鸦雀无声。
沈知懿在他身后,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光是听他气定神闲又隐含威压的语气,她根本不觉得这个男人如他自己所说是白丁出身。
就是从前在京中她见过的那些世家男子,都未必有他的气度和威势。
她有些好奇往前挪动了半分,想看看他的表情,正在这时人群中忽然窜出一个人,匕首的寒芒一闪,那人便冲着离他最近的沈知懿而去。
裴淮瑾神色骤变。
电光石火间他身子一转一把将沈知懿拉进怀里,随手抽出一旁侍卫的剑格挡。
那人的匕首来势太猛,裴淮瑾身子跟着向前扑了半步,沈知懿几乎被紧紧嵌进他滚烫的怀里,胸膛中那颗剧烈而急促的心跳声震得她浑身发麻。
忽然有什么情绪从心底一闪而过,像是欢喜又像是酸涩,最后又全都消失无踪。
时间仿佛被拉慢了许多,耳朵里空荡荡的,只剩下男人胸口的心跳声。
沈知懿努力抬头,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
她拖着他身子的重量,磕绊道:
“你、你怎么样?”
“爷!”
“主子!”
一瞬间,场中乱成了一片。
不等裴淮瑾回答她的话,苏安飞快上前来扶住裴淮瑾。
男人压在她身上的重量没了,那个炽热震颤的胸膛也远离了,沈知懿站在原地,双手虚空握在一起,眸中涌出不知所措的茫然。
裴淮瑾拍了拍她的脑袋,明明语气虚弱,语调却温柔:
“别怕。去追……”
裴淮瑾气息不稳。
“爷、爷!是闻将军!闻将军来了!”
楚鸿刚领命转身,苏安突然指着身后道。
裴淮瑾将沈知懿交到从人群中冲进来的沈钰楼和谢长钰手中,“她受了惊吓,先带她进去。”
谢长钰对沈钰楼道:
“你先带知知进去,我……”
他看了裴淮瑾一眼,眼神闪烁,“我留下来。”
“好。”
沈钰楼不疑有他,曾经的谢长钰同裴淮瑾有多交好,京中无人不知,如今裴淮瑾的情况看起来确实不好,谢长钰留下来也是帮衬。
沈知懿一直默默看着裴淮瑾,神情中有许多不解和茫然,直到沈钰楼到她身边来唤她,她才敛下眸子,跟着沈钰楼先进了门。
另一边,闻连烨带着几十个手下的士兵,将方才聚在府门口闹事的所有人都围了回来,闻连烨亲自绑了那行刺之人,一把扔在了裴淮瑾脚边的空地上。
“你怎么样?”
闻连烨蹙眉。
裴淮瑾扯了扯唇角,“死不了。”
说完,他冷冷瞧着那行刺之人,语气冷若冰霜:
“赵鲲鹏,家住建兴街三十六号,家中世代为农,以种植青稞为主,祖上曾出过一位秀才,但因在备考乡试期间□□良家妇女而被判刑入狱,影响严重,此后世代不许参加朝廷科举,赵鲲鹏曾在一年前从李三处支借了价值五万贯的羊绒倒卖,但因照看不利导致羊绒被鼠啃咬而作废,欠李三的五万贯至今未还。”
裴淮瑾的脸色泛白,但气度和威仪却比方才更有压迫感,仿佛往那里一站,弹指间便能执掌人的生死。
谢长钰不动声色地往他身上瞥了几眼,竟觉他这曾经的大理寺少卿,比他这个专取人性命的锦衣卫还像个活阎王。
地上的赵鲲鹏越听脸色越惨白,旁边围观之人也是一阵后怕。
尤其是这官老爷不知什么来头,不仅对他们每个人了如指掌不说,就连盘踞一方的闻将军也同他相熟。
要知道,在这山高皇帝远的甘州,有兵权的将军可是凌驾于府尹等官吏之上的,说难听点,那就是这小地方的土皇帝。
而如今这割据一方的土皇帝也甘心为他驱使,足以见得这官老爷身份不低。
裴淮瑾冷睨着赵鲲鹏,继续道:
“你家中有一弟弟,曾因盗窃罪被拘,你无父无母,但有妻儿,赵鲲鹏,本朝虽从未有过连坐之案,但本官不介意做这第一人。”
赵鲲鹏一听,吓得瘫倒在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磕头求情。
相比于赵鲲鹏的狼狈,裴淮瑾倒是云淡风轻,甚至说完后,还勾了勾唇角,眼底划过一抹兴味。
众人瞧见他这幅模样,背后不禁泛寒,在他看过来的时候急忙将头低得不能再低。
裴淮瑾视线从场中众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回赵鲲鹏身上,语气里冷得没有一丝情绪:
“袭击朝廷命官,杖三十,刑十年,此次罪不及家人,其余人也一样,倘若再有下次……”
“连坐。”
男人的薄唇间气定神闲吐出这两个字来。
众人吓得腿一软,全都跪了下来,七嘴八舌地说“草民不敢”。
其实真正做羊绒生意的就那么几家大户,而那些人自是聪明人,不会明着在这种场合同官府闹事,至于能闹事的,反倒是以家庭为单位的小作坊,胡闹也就罢了,真要涉及自己家人,自是胆小心虚。
裴淮瑾此时见时机成熟,语气放缓了下来,“你们不必跪,羊绒生意之事本官自会给你们一个交代,定叫你们比如今赚钱,牛大壮——”
被点了名的牛大壮身子一抖,“在。”
裴淮瑾道:
“你挑几个和你一起的商户代表,明日午时,来衙门签署契约,朝廷给你们兜底。”
那牛大壮一听,神色震惊不已,其余人也都一个个又惊讶又感激。
裴淮瑾扫了闻连烨一眼:
“劳烦闻小将军放人吧。”
裴淮瑾这一番恩威并施,在场之人无一人不是心服口服,再无人提出异议,全都感激涕零地离开了。
等到众人一走,裴淮瑾亦撑着自己走回去,刚一进门,他一把掐住谢长钰的手臂,语气虚弱得近乎气音:
“关门。”
身后闻连烨急忙将门关上。
几乎是门缝合在一起的一瞬间,裴淮瑾脸上突然血色尽褪,整个人双腿一软。
幸亏楚鸿和谢长钰一左一右扶住了他。
楚鸿将他的下摆掀开,不知何时,昨夜那伤口又裂开了,鲜血染红了白色的里裤。
沈知懿听到动静也从屋中赶了出来,看到裴淮瑾这样,一愣,脚步刚打算往他这里来,然而视线一转,又看到谢长钰举起的左手上有一道极小的伤口。
沈知懿站在台阶上的位置,刚好在裴淮瑾和谢长钰的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