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甚至想着,沈知懿你快醒啊,醒来就发现自己仍然躺在沈府自己的闺房里,阿娘扶着她的发,略带薄嗔地瞪她,问她“昨夜又去了哪里野,怎么睡到这个点儿还不起来”。
沈知懿眼泪控制不住地从眼角溢出,可她明明想笑的。
她抱着双膝将自己缩成小小一团,一面抹泪一面笑,无助地不知所措。
她不知道到底怎么样才能从这场噩梦中醒来,她不知道怎么才能摆脱现在这些痛苦的记忆。
面对侍女的催促和劝慰,她不断警告自己,不要回应,不要听,假的,她们都是假的!
她像个鹌鹑一样,竭尽全力将自己埋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醒来。
可这一切,都在那一道推门声响起的时候被打碎了。
那个竹青色长衫的男人刚一出现在门口,沈知懿高高筑起的围墙在这一刹那便轰然崩塌成了灰烬。
紧接着,她的看着他,脑中骤然拉起一道尖锐刺耳的嗡鸣声。
她像是一瞬间被压入了冬日的深潭里,窒息的冷意刹那间将她狠狠包围起来。
它们撕扯着、尖叫着、狂欢着,将那些可怕的像噩梦一般的记忆强塞给她。
沈知懿眼前天旋地转了好几息,视线才重新聚拢。
她看着裴淮瑾,对上那双沉默冷清的双眼。
好半天,她忽然忍不住哭喊出了声:
“你是谁!你出去!我不要见到你!出去!你出去!”
床上的沈知懿像是怕极了看到他,又像是怕看到那双熟悉的清冷的双眸。
她突然失控了般,疯狂找着床上一切能找的的东西砸向他,就连耳畔传来的脚步声都没听到。
当她再次举起一个引枕的时候,冰凉而颤抖的身体忽然被紧紧箍进了一个滚烫而同样颤抖的胸膛里。
“沈知懿,沈知懿你冷静下来,沈三……知知……”
“别叫我知知!别叫我!”
沈知懿痛苦得紧闭双眼,不住摇头试图推拒开身前的坚硬的胸膛。
可那人却死死箍着她不肯松手。
清冷的薄荷香和龙涎香像是致命的毒药,化成锋利丝线编制的网,不断将沈知懿网在里面,任她挣扎得千疮百孔。
忽然,她身子一软,毫无预兆地倒在了他的怀里。
裴淮瑾心脏骤然一紧,急忙看向怀中的姑娘,却见她眼神怔忡,脸色苍白,整个人如同提线木偶一般毫无一丝生气。
裴淮瑾侧首冷声急唤:
“南叙。”
封南叙上前,用手里早就准备好的银针扎进沈知懿的穴位。
片刻后,沈知懿的神情慢慢缓了过来。
可她却忽然不再像方才那般哭闹,苍白的小脸上写满了绝望。
沈知懿缓缓动了动眼珠子,视线落在裴淮瑾脸上定定凝视着她,看着他的眼底无悲无喜。
许久,她扯了扯苍白的唇角,声线飘忽:
“我该唤你淮瑾哥哥还是裴大人……”
对面的裴淮瑾蹙了蹙眉。
沈知懿瞧见他的神情,自嘲般笑出了声,一边笑眼泪一边顺着苍白的脸颊往下滑落,笑得浑身都在颤抖:
“白丁出身的裴大人,我说要写信给我父亲,让他给你写举荐信的时候,你在偷着看我笑话吧!”
沈知懿的视线描摹着他的五官轮廓,如同从前无数次一般,很轻,很慢。
看着看着,她的眼圈一层层变得通红,眼神里满是复杂的恨意和委屈。
她闭了闭眼,语气苍白而无力:
“裴淮瑾,我都已经放弃爱你了,你为何还是不肯放过我……”
对面的男人终于因为她这句话有了反应。
他定定看了她两眼,抬步缓缓走到桌边端起桌上的药碗,脚步低锵而稳重地来到床边:
“无论如何,先将药喝了。”
他的嗓音低哑沉重,像是砂纸打磨过的,透着深深的疲惫。
沈知懿偏过头去。
只是短短片刻,她苍白的唇瓣便已龟裂,一开一合,将胸腔里的痛顺着紧涩的喉咙挤出气音:
“沈家已经没了,我如今都这样了,你放我走好不好?求求你,看在我曾真心实意地喜欢过你从未害过你的份儿上,放我离开你好不好,裴淮瑾,不然我真的会死的……”
她的痛苦,她的煎熬,她的矛盾,此时极致的恨与从前不加保留的爱意互相冲撞,几乎要将她逼疯。
只要一闭上眼,年少时满心满眼爱慕的状元郎和春黛死前那渐渐冰凉的血就交织出现在脑海中。
再留在他的身边,她会死的。
她只是为了求生。
她甚至都不再考虑她与他之间的分毫恩怨,此刻她只是竭尽全力在卑微地求生。
然而裴淮瑾却并未回答她的话。
他只是将一碗光是瞧着就苦涩到不行的药端到她的面前,语气里没有一丝动摇:
“先喝药。”
沈知懿死死咬着唇不住摇头。
那碗微微晃动的药就像那夜春黛的鲜血,渐渐变得扭曲、抽象、可怖。
裴淮瑾上前半步抵在床边,语气温和而平静:
“乖,将药喝了……”
“不喝不喝!我不喝!”
沈知懿忽然疯了一般,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药碗,手腕翻转间反手狠狠地将药碗打碎在床栏上。
在“咔嚓”的碎裂声和汤药“呼啦”洒落的声音中,沈知懿跪在床上,将手中瓷片锋利的棱角猛地抵在了站在床前的裴淮瑾的胸口。
空气中全是弥漫的潮湿而温热苦涩的药味。
裴淮瑾眼神微动,视线向下扫过自己胸口那只柔弱无骨的手和手中坚硬的瓷片,而后缓缓抬眸,定定瞧着沈知懿,眼底神情慢慢变得释然。
他看向她,像是看不够一般,仔仔细细地看了很久很久。
裴淮瑾生了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倘若那双眼睛认真看着你的时候,便能让你产生一种被深情凝视的错觉,误以为他早已对你情根深种。
沈知懿从前就栽在这双漂亮的星眸中。
正如此刻,尽管她想要单纯地恨他,可那双眼睛看过来的时候,从前的一切便像是淬了毒的箭狠狠刺进她的胸膛,那些毒顺着跳动的脉搏涌向全身。
爱不能爱,恨不纯粹。
沈知懿仓皇别开视线,眼底的痛苦几乎快要将她自己淹没。
她知道他还在看着自己,她死死咬着唇,手中的碎瓷片向前进了半寸,有黏腻的湿感顺着碎瓷片滑到手上。
沈知懿听见男人低低开了口:
“沈知懿,我心悦你。”
他的嗓音沉沉的好不深情,然而这句话却像是触到了沈知懿的神经,她尖叫:
“可我恨你!裴淮瑾,我恨你!”
“你明明都已经有了秦茵!为何不肯放我离开!为何、为何……”
沈知懿的心痛得缩成了一团,她不敢提从前,也不敢提春黛的名字。
这些点点滴滴噩梦般的回忆似是在对她用着极刑,摧毁着她,让她几近崩溃。
沈知懿的手又用了力,瓷片没入裴淮瑾滚烫跳动的胸膛,可就是因为太过用力,沈知懿的手也被瓷片划破。
两人的血顺着一起流到沈知懿的手中,钻进她每一处细微的指纹里。
裴淮瑾低头看到她划伤的手,不禁皱了皱眉,哑声道:
“你不就是想要我死,我来帮你,莫要伤了你。”
说着,他就要抬手去拿她手里的瓷片,下一瞬沈知懿却收回了手,将瓷片抵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别碰我!”
“沈知懿!”
裴淮瑾神色猛地一震,脸上血色尽褪,他下意识想去抢夺她手里的瓷片。
可沈知懿比他的速度更快,她稍一用力,细白的颈上便出现一道鲜红而刺目的口子,鲜血顺着白皙的脖颈蜿蜒而下,很快濡湿了她的衣襟。
裴淮瑾眸色暗暗沉了下去,胸膛剧烈起伏着。
沈知懿望着他,水雾雾的眼底全是绝望的痛苦。
她没杀过人,她不会杀人。
裴淮瑾胸腔里的那颗心脏,曾经的许多年,她不止一次地渴望过它能为她跳动。
她无法用手中的瓷片刺穿它。
但她也无法原谅他。
极致地痛苦拉扯让她选择将那伤人的动作指向自己。
沈知懿笑了笑:
“裴淮瑾,我曾经很喜欢很喜欢你,你放方才的那句话,我曾盼了许多年。”
裴淮瑾的眼神闪烁,渐渐地又颓靡下去:
“是我说晚了,是我意识到得太晚了,沈知懿,别死,活下去,给我一次补偿的机会好不好?让我好好爱你,让我……”
“别说了!裴淮瑾!别说了!”
沈知懿眼圈通红,眼底的泪止不住一般往出涌。
她痛苦地看向他,神情几近崩溃,抵在脖颈上的手颤抖着向里刺去,“我永远不会原谅你!我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