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姐弟吗,怎么不是一个姓?”
“是一个姓,我也姓张。”月栀面不改色,怯生生的不敢看对方蓄意打量的目光。
那头目捻了捻小胡子,没再多问什么,让人将他们带走。
穿过码头嘈杂的空地,月栀看见那些通过筛选的男人被推搡着走向山坡上一排排低矮的茅草屋,而更多一无所长的男人被私兵们凶神恶煞地赶去树林的对面,一个巨大的、如牲口棚一般的通铺窝棚,里面气味浑浊,人挤着人。
女人们的处境更让她心寒,她们面色麻木,被看守呼来喝去,按照姿色被划为三六九等。
年轻漂亮的被挑选出来,单独带到树林深处,年纪大些的被赶去菜地和水边干活,剩下些普通的则被关了起来,成为岛上男人们可以花钱买和被赏赐的物件。
稍有不从,便会引来看守的动手动脚,惊呼和哭泣只能换来更粗暴的对待。
月栀看着,心底一阵发凉,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裴珩的衣襟。
最终,他们被带到一间茅草屋前,推开门,潮湿的霉味和尘土味扑面而来。
里面空间狭小,只有一张铺着薄被褥的木床,一张歪歪扭扭的桌子,两个板凳,此外空空如也。
“以后你们就住这儿,别乱跑,当心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看守扔下这句话,转身走了。
月栀扶裴珩坐在床边,打量了一下这个暂时的容身之所。
好在现在是春夏交接之际,天气不冷,一床薄被也还凑合的过去,海上风大,但茅草屋所在的坡地上满是高大树木,挡了大部分风力,吹到屋前的风就很小了。
两人还算安全,也不见有人来催促他们去干活,是亏得裴珩是有才能之人,也有可能是……因为她的脸?
刚才看到那些姿容不差的女子被带去的方向,树林中隐有微光,她猜想那里应该是私兵首领的居住地,那些女子同样是被视为赏赐的物件,但只在岛上的上层流通。
若不是船上碰到裴珩,做那一出戏,她这会儿可能已经……
回过神来,转头看了一眼裴珩。
他衣衫破碎,双臂撑在双膝上,呼吸粗重,零散的长发从肩上垂落,遮住了神情。
身上的血已经被她简单擦过,在船舱里时,随身携带的止血、救心的药丸都喂给了他,这会儿流血已经没那么严重了。
月栀看他一身伤口暴露在空气中,看着骇人,只能扯下一大片内裙,给他脱掉不成样子的布衣,用裙子的布料简单包扎。
当她忙活时,垂头不语的裴珩突然开了口,声音沙哑。
“阿姐,你还恨我吗?”
月栀微微咬唇,心想:先前已经说过,她淡忘了,爱也算不上,恨也谈不上……何况现在都什么时候了,能不能活着离开这座岛还不一定,他还惦记这些?
“过去的已经过去,我不在意也不恨了,你也别再惦记了。”声音无奈。
她就站在他身前,乌黑的额发下,青年深邃的凤眸抬起,分毫不差的盯在她腰间——在船舱里被他依恋着,近距离接触过的地方。
那里面曾经有他的骨血,现在,也染上了他的血。
他眸色深沉,搭在膝盖上的掌心微动,几乎就要伸出手去搂住她的腰,可月栀像是敏锐的察觉到不安,飞快给他的包扎打了个结,后退几步,走到了屋子中央。
夜色阑珊,她有些无所适从。
小声道:“你躺下睡吧,我不怎么困,就在这坐一会儿。”
在船上坐了许久,她现在又困又累,感受旁边不肯躺下的青年投来的目光,不想跟他靠得太近,又觉得越在意那目光,心里越堵得慌。
没有忍住,起身推门出去,到院子里想呼吸新鲜空气缓一缓心情。
吸了一口咸腥的海风,随风吹来的,是森林那边的大通铺里的声音,男人们看到码头新来了女人,开始污言秽语的畅想,夹杂着猖狂的笑声,难以入耳。
月栀忙退回到屋里,关紧了门。
心绪未平,看向仍坐在床沿的裴珩,他沉默着,背脊挺直了些,额发下一双凤眸正安静地看着她,刚才还叫她感到不自在的视线,这会儿却比什么都让她感到安心。
岛上是赤/裸裸的弱肉强食,这间狭小简陋的茅草屋,和裴珩,是唯一能带给她安全感的屏障。
思索片刻,她拿了凳子到床前,掌心推在他胸膛上,让他躺下。
“你先躺着休息一会儿,那看守说会给你找郎中来,应该很快就会来。”
纤细柔软的指尖没使多少力气,轻而易举就将健壮的青年按倒在了床上,他躺下去,视线也跟着低下去。
已经熟悉黑暗的眼睛从她的脸颊看到细长的脖颈,落在那充盈着母爱的饱满之处,她外衣被剥,只着一身月白色中衣,里头裹胸襦裙若隐若现……
裴珩屏住呼吸,偏过脸去。
长夜寂静,郎中的到来打破了茅草屋里的沉默。
郎中给裴珩看伤,细细打量了他的筋骨和掌心的粗茧,即便不是精通武艺的能人,也定有过常年手持武器的经验,这一身旧伤更是铁证。
确认此人确实得用后,郎中跟随行的私兵使了个眼色,私兵双手奉上四套浆洗干净的布衣。
月栀感激地接过衣服,心中却道:这岛上衣食供应俱全,管理分明,竟成了朝廷管不到的无主之地,难怪裴珩要伪装到此,一探究竟。
郎中给裴珩清理伤口,上药重新包扎,粗制的止血药接触伤口,疼得裴珩咬紧牙,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月栀在一旁看着,竟分不清他是真的疼,还是在假装,心也跟着一上一下。
处理完伤口,郎中带人离开。
海平面上泛起鱼肚白,已是凌晨,万籁俱寂,只有海潮声和林中的风声隐约可闻。
彻夜未眠,确认不会有人再来后,疲惫感袭来,月栀坐在床边困得快要睁不开眼,看着坐在床上,靠着墙闭目养神的裴珩,心里挣扎得厉害。
好困……但不能到床上去,裴珩最会耍赖,她不能再重蹈覆辙……
最终,月栀深吸一口气,拿起两套属于自己的干净衣服,低声说:“你伤得重,好好休息吧,我去找个地方换衣裳,天很快就亮了。”
说着,她起身朝门口走去。
迈出没两步,就听到紧跟在身后下床的声音,惊得她慌忙加快了脚步。
就在她的手快要碰到门栓时,身后温热的大手猛地攥住了她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叫她难以挣脱。
月栀身子一僵,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你要去哪儿?”青年的声音因为受伤和疲惫而低哑,粗糙的摩擦着她的耳膜,脑袋里蔓延开酥麻的痒感。
“放开……”月栀试图挣脱,手腕上的热度烫得她心慌,“我自有去处,不用你管。”
“外面冷,也不安全。”裴珩没有松手,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将月栀笼罩在他的影子里。
声音强硬:“我出去,你睡床。”
“你伤成这样,还要逞什么强!”
月栀又急又气,回头仰起脸来瞪他,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里,好看的眼睛正凝视着她,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我是男人。”他声音低沉,固执道,“你睡床。”
“男人怎么了,男人也是人,受了伤也要休息的!”月栀心里别扭又心疼,语气冲了一下,又很快低落下去,“阿珩,我们现在什么关系都没有……你没必要照顾我,先顾好你自己吧。”
她使劲想甩开他的手,他却握得更紧了些,两人在门口无声地拉扯起来。
动作间,月栀的手肘不小心抵到他身上的伤,顿时就听得一声闷哼,回头见他眉头蹙紧,表情痛苦,吓得她连挣扎都不敢,无奈的叹息。
“你到底想怎样?我们已经没关系了,你用不着这样……”
“有没有关系,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裴珩盯着她,眼神幽暗,“旧事不论,在这里,我还是你的弟弟,你得听我的。”
“你……!”月栀郁闷咬牙,无奈这关系还是自己认来的,反驳不得。
僵持片刻后,她卸了力气,裴珩才松开她,拿上自己的两件衣裳,走了出去。
外头风凉,月栀下意识跟出去,见他去了隔壁漏风的柴房,拉开门,走了进去。
她快步追过去,透过破洞的窗户纸看里头简陋无比,只有干燥的草堆。
“阿珩!”月栀心里五味杂陈。
柴房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是他忍着伤痛在草堆里躺下的动静,又传来他困倦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回去睡觉。”
凉风吹透她单薄的衣衫,也将她酸涩又滚烫的心情吹凉。
她最是知道裴珩的倔强执拗,多说无用,只能默默退回屋里,从里面关上了门。
屋里还残留着他身上的药味和血腥气,她换了干净衣裳躺到床上去,后背甚至还能感觉到褥子上浸染的,他的体温,暖暖的,让人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