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和电报都是他亲自发的,这手笔,沈华年很清楚。这惜字如金的样子和他受伤时交给自己的信一样。
张沅这才赞同地点头:“这还差不多,他要一封信都寄回来,那我可真要骂他了。”
她知晓张沅这是担心她,于是便笑着让她安心,就退一万步来讲,就算等不到,她也会及时止损的。
空气里的甜味越来越浓,沈华年及时熄掉煤炉里的火,拿了勺子搅拌着锅里的枇杷膏:“阿沅,东西好了,你要不要先尝尝?”
正百无聊赖的张沅闻言兴奋地跑进来,凑近沈华年,朝着锅闻了闻:“肯定要啊,我等了半个下午,就盼这一刻。”
沈华年笑着递上勺子,等张沅尝完之后才问:“怎么样,好吃吗?”
"这还用说,泡了水没这么甜,味道肯定更好。"张沅洗干净勺子,赞不绝口。
果肉本身不甜,但裹上熬化的糖就甜得恰到好处,沈华年听见这夸赞,心里乐开了花。她没摘多少枇杷,所以买了三个小玻璃罐,打算将这一小锅枇杷膏分三份。
“你送这些给他,他会不会不喜欢?”张沅看着红木八仙桌上的那三个小罐子,有些疑惑。
沈华年却胸有成竹:“他应该会喜欢的。如果实在吃不惯,他随便处理就是。”
她从小就爱枇杷,但奈何山西那片地上不长这类果子,只能靠父亲每次出远门时带一点回来。这次做枇杷膏,她想让付书同也尝尝这味道。
他自然也为她备了礼物。
回上海选东西太过张扬,付书同便提前找了家定制旗袍的铺子,打算给她做件新旗袍。
他挑了块乳白色软绸,上面还绣缀着不同的茉莉花,这布料若做成旗袍,跟他买的珍珠项链便是绝配。
选好布料,店老板便迎过来:“这位公子,可是要做衣裳给爱人?”
付书同低头一笑,毫不避讳地点头。毕竟于他而言,沈华年本就是他爱了两世的人。
那店老板却未见着人,便只能向付书同问尺寸,却未成想他记得很清楚,每一处都分毫不差。
前世的他不知偷偷给沈华年做了多少次衣裳。
“这衣服能加急做吗,我明早要带回上海的。”付书同低头看表,问老板。
这倒容易,只不过需多加些钱。
最终付书同付了双倍的钱,同店老板约定好明日一早便来取衣服。
店老板点头应下,立即叫人赶工将旗袍做出来。
…………
越是接近夏季,天气便越好,连日的晴天让人心情都舒畅许多。
沈华年没想过他会今天回来。
恰逢礼拜六,她们俩在屋里宅了一天,将之前从图书馆借来的书看完,顺便解决了先生留的课业。下午四点,沈华年将任务完成后伸了个懒腰,托腮望着楼下穿梭在弄堂里的人群。
不多时,便看见他出现在楼下。
见她一脸激动样,张沅笑着打趣:“快去吧,别让人家等太久,记得带上你的枇杷膏。”
沈华年故作不高兴地看了张沅一眼,但随即上扬地嘴角将她心里的高兴写在脸上。简单收拾后,她带上枇杷膏下了楼。
付书同知道她会下来,便站在楼下耐心等着。
今天闲着在家,沈华年便没穿学生制服,换了身绣着白色百合的淡蓝色旗袍,肩披蕾丝披肩,头发也没再梳成辫子,而是全梳了上去。
虽说已见过她穿各种式样的旗袍,但他还是会眼前一亮。
“这是我亲手做的枇杷膏,从小就喜欢的味道,想给你也尝尝。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沈华年将一个透明的玻璃罐子递给他,笑得温婉。
她送付书同的东西不多,却每次从都总能直戳他的心房。
“喜欢。”付书同声音里带着哽咽,笑着答她。
话毕,沈华年便听他继续开口。
“说起这个,我忽然想到了项脊轩志。”他看着手中那小巧的罐子,没来由地突然说了句这样的话。
归家有个小阁子,名叫项脊轩,自束发起,归有光便待在此处,一学就是数年。这小阁子承载了悲欢离合,到最后聚焦到文章的结尾处。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是这句吗。”沈华年眼眸里像含了一片海,宁静而深邃。
付书同抬头,湿了眼眶:“是。是这句。”
他们二人前世的结局,鬼使神差地契合了归有光的句子,在战火纷飞的年代里留下了最为平常的悲剧。
付书同想忘,却怎么都忘不掉。
“那棵枇杷树,还是她妻子走前特地种下的。”沈华年踢着路边的小石子,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第11章 枇杷树 “那你挽着我吧”
像付书同与她的前世。
走马灯一般,他只觉以前的一切都仿佛重新出现在了眼前。
一九三一年。
他与沈华年在南京定居的第三年。
新年刚过,雨水充沛的江南最宜播种,沈华年挽着付书同的胳臂站在院子里,规划这块空地的用途。
“我们要不在这弄个秋千?”付书同将她揽在怀里,低头满眼爱意地问她。
这秋千是为腹中的孩子准备的,沈华年自然没拒绝。
这院子不小,只弄个秋千有些浪费,她同意了这想法,不过随后又开口提了意见:“我还想在这儿种棵枇杷树。等果树长大了,我们还能有得吃。”
山西的气候种不了枇杷,现下到了江南,她可算有了机会去试试。
付书同没否定,只是笑着答她:“等这果树结果,我们都老了。就算想吃可能也无福消受。”
十年树木,想吃这果子至少要等十年。他们长时间奔波,等树长大都难,更别提要等果子。
春日的江南多雨,在院中站了没多久,满园的潮湿便将他俩赶回了走廊下。雨水淅淅沥沥,将目之所及带上朦胧的影,沈华年看着烟雨中的院子,对他说:“我能不能吃到不重要,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吃不到,总会有后来者能吃到的。”
他点头,支持她这想法。
这与他们的事业相同,都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活,谁都没奢望能在自己这一代看见回报。
于是沈华年挑了个雨停的日子,在院中种枇杷苗,付书同则在屋里忙着整理等几天需要的材料。
最开始他想留在院子里帮她,却被沈华年极力阻止,让他回房去安心忙自己的。
刚忙没多久,又一场雨淋了她个猝不及防。春雨绵长,不知什么时候会停,她正欲回房拿伞将剩下的这点忙完,就见付书同已经提了伞匆匆赶出来。
怕她多淋雨,他将伞撑开后便罩着她。
“不用,你忙你的,我快忙完了。”沈华年抬眸看着正上方将她罩得严严实实的伞,转头对她笑。
付书同却不听,将握在手中那条干净的丝巾叠整齐,随后擦着她额间渗出的汗。
“你说你,不让我来便罢了,我们家请了家佣的,这活多付些钱让他们来做就是,你这是何苦。”他给她擦着汗,低声道。
沈华年朝他笑:“我亲手栽的才有意义呀。等孩子长大,我便能告诉她这树便和她一样大。”
“好,都听你的。”付书同没太听进去,只是有些心疼她。
树苗栽下去后,沈华年躲在他的伞下,同他一起往回走。他知晓她没过多久便又要走,便默契地没问她这次去多久,去何处。
二人走回廊下付书同将伞放好,从后面抱住她,凑到她耳边,一句话都没说,却磨得人心里痒痒的。
沈华年没急着躲开,转身就这样被他圈进怀里,捧着他的脸:“我也想和你时时刻刻待在一起,可现在时局动荡,等来日天下再无战火…”
便同你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付书同没答话,只紧紧抱着她,说什么都不肯松手。方才的雨水从伞沿往下淌,将他的肩头淋了个透。
他撑伞有个习惯。但凡沈华年站他旁边与他同称一把伞,他总会将伞斜向她那边,从不管自己能否遮到。
刚成婚时如此,到现在成婚已有好几年年,亦是如此。
“你...快把衣服换下来,受了湿气会肩疼的。”沈华年早想提醒他,但奈何被他抱得太紧,想开口也找不到时机。
等他抱够了,她这才急匆匆开口。
付书同倒不在乎,确认自己肩头的雨水没影响到她后,反而得寸进尺地又将她揽进怀里,低头吻她,随后便将她抱进房,让她安心坐着看书歇歇。
去年一整年他都在南京,而她在北平。二人能在年后见面,全依赖这次行动。等结束后,沈华年又要回北平,便无言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端午,中秋,腊八,元旦。从酷暑天盼到十二月飞雪,他好不容易能与她待些时日,只想寸步不离地陪在她身边。
站在廊上,沈华年看着在雨中飘荡的小树苗,悄悄许了个愿,希望枇杷苗能在数年后长得如伞盖一般高,结一茬又一茬的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