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黎晓轻声说:“对不起。”
她有点点想哭了,不知道为什么,回家后黎晓变得更容易哭了,夜里有时候莫名其妙就醒了,枕头上全湿了。
她的眼泪池子有点浅,一哭好像就有道理,错也是对了,这不行。
黎晓不想让启星看见,所以赶紧就走了,到家门口的时候眼泪已经掉出来了。
原本悠哉悠哉的咪咪被她的哭声吓得尾巴都绷紧了一瞬,然后又松了下来。
年纪大了就有经验,什么深夜烂醉,哭到干呕还拿它擦眼泪的场面没见过?
所以咪咪没有动,只是盯着水槽前接水扑脸的黎晓看。
黎晓慢慢止住哭,看着眼泪混着脸上的水一起掉下去,像一条细细的星河,却流进了下水管道口里。
启星很早就念着说想要纹身,他觉得纹满手臂很酷,但是他也不想纹那些纹身店里现成的图案,他想要黎晓画的。
黎晓写题写得脑子绣住时就会信手涂鸦一个,陆陆续续画了满满一本。
他们两个最最喜欢的那副画的是一片黎明破晓时分的天空,天空是橙的又是紫的,云彩是粉的蓝的又是白,一切即将明亮,沉郁又热情。
天空中还有一颗银色的启明星,黎晓用了很多色彩去勾勒它的绚丽,但又担心呈现在皮肤上的时候,会不会达不成这样的效果。
高考完的暑假,黎晓陪着启星先去纹了那颗启明星,星星的线条是细细的,光芒是粉粉蓝蓝的,像是女孩子会喜欢的类型。
黎晓没告诉他自己是受美少女战士旋转变身时的光彩启发,只一个劲地说很好看。
的确是很好看,她没有骗人,纹过身之后的皮肤会有些红肿,那颗星像是从那一片透白的皮肤上浮起来了,似乎会被黎晓的呼吸吹动,她轻轻去摸,甚至想要亲一亲。
她忍住了,抿了抿唇,仔仔细细在启星的手臂上把余下的天空都画上去试试效果。
但是启星没忍住,他低头来吻黎晓,黎晓矜持地侧了侧脸,说:“没干,小心碰花了。”
启星就在她腮边亲了一下,又亲一下,没完没了地亲着。
黎晓晕涂最后那一点紫的时候都有点发颤,启星把右臂摆开,只用左臂把她揽到膝上跨坐着。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接吻了,但每一次都像第一次。
高中三年两人不在一个班里,黎晓闷头学习,就没从第一的位置上下来过,而启星么,只有在运动会、篮球赛的时候老师当他是个宝。
知道他俩相熟的人不多。
放学坐公车时,黎晓靠着窗听英语,启星拎着篮球和同伴们坐在宽敞的后排,嘻嘻哈哈胡说八道。
每一站,人少几个,启星就往前凑,直到挪到黎晓边上时,潺坑村到了,他身上的汗也吹干了。
“晓晓,到家了。”
启星拿掉她的耳机,胳膊贴着黎晓的胳膊,冰凉凉的,像是贴着一块光滑的大理石。
那时候的公交车还没有空调,夏天车窗敞开,风呼呼一吹,其实还算清爽。
到了冬天,车厢里味不好闻,开窗又会有人嫌冷,黎晓只能用围巾围住口鼻。
但是冬天天黑得早,他们放学的时候阿公阿婆都吃完饭了,那时候路灯还很稀,村道上灰蒙蒙的,田里空荡荡的,夜风很冷。
黎晓喜欢把手揣进启星的校服口袋里取暖,她的话多了起来,启星反而变成倾听的人,他走路也不安分,蹦前蹦后,摇摇晃晃,但一定保证黎晓的手不会掉出去。
“你可是第一。”
“咱们学校的第一拿到市里不知道能不能进前二百,我妈说考不好,不会给我学费的。”
“她那么说就是吓你的,你妈的性格你还不知道?”
黎晓不敢断言自己了解陈美淑,毕竟同她相处不多。
启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说:“你别担心,你奶奶,我外公,咱们一起养,不会养不起的。”
启星的父母那时候忙着打拼做生意,照顾不来他,所以把他送到外公家了。
小学时,启星暑假还会去父母家住个几天,但好像是初中那会子,他爸妈又生了个弟弟,他几乎就不去了。
偶尔被催回去了一趟,没几天就回来,头发不是红了就是黄了,不是耳朵有孔就是嘴巴有洞。
秦阿公说他学坏了,又说他存心气人的,但在黎晓看来,启星还是那个启星。
那条从公交站台通往田埂的路他们走过几百次了,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分道扬镳。
“我想你了怎么办?”黎晓在接吻的间隙里小声问。
启星笑了起来,黎晓看见他那颗尖尖的虎牙嵌在绯红唇肉里,只觉得手心脚心都酥酥的,整个人软得都要撩不起来了。
“那我肯定更想你,当然去找你,毕业了就结婚好不好?”
绚丽的启明星在他眼里闪耀着,烧开黑夜的迷障,迎接晓光。
倏忽,黎晓睁开眼。
窗帘在轻轻飘动,橘子树的枝丫上结出了一轮弯弯的月,星星零零落落的。
黎晓再一次阻止了缤纷的美梦向窒息的噩梦蔓延,却没能阻止它濡湿了现实。
第8章 菱角和猪蹄
秋天不是扫墓的时节,但却是爬山的好季节,三三两两的游人散在这山道上,说说笑笑的。
黎晓带了把竹扫帚和镰刀,背包里还插着花,一看就是来祭奠的。
她觉得自己有点扫别人的兴,爬坡时低着头。
郑秋芬和黎建华同在一处山头上,但却算不得邻居,黎晓的爷爷去得很早,做坟时就已经给郑秋芬留了一边墓室,黎建华的坟墓是后来另选的,地势低缓很多,因为郑秋芬考虑到自己老了来看儿子会方便些。
黎建华的坟头有些杂草,藤蔓遍布,但并不是荒芜了九年的程度。
祖宗都在这一片山上,清明时叔婆他们一家扫墓,也会来一趟。虽然不是年年,但能想起来就很好了。
郑秋芬的墓要更干净一点,焚帛口里还有清明烧过的冥纸余烬。
黎晓忽然笑了起来,郑秋芬在时清明她们祖孙俩一起来扫墓,她其实也懒得分两处烧东西,经常一股脑塞进黎晓爷爷这边的焚帛口里,让他收了然后分儿子一些。
郑秋芬这个坟做得早,那时候都还没有山道,所以很偏。
黎晓光是上来都费劲,更何况还除草打扫,一身衣服在草堆藤条里蹭来蹭去,印满了墨绿棕褐的斑痕,隔远了一看还挺有风格。
黎晓打扫完坐在坟前发呆,隐隐约约瞧见近处的草丛里有红色,她用脚尖拨开一看,怔了怔,轻声道:“五味子。”
在郑秋芬五花八门的挣钱手段里,采草药也算一项。
楼台上永远晒着山银花、冬青叶、马齿苋之类的草药,黎晓还记得自己上小学的新书包就是用五味子换回来的。但后来,再得五味子郑秋芬就舍不得卖了,留着给黎建华补养身体,说是只需要简简单单泡水喝就能补养五脏。
她是有多放不下,坟前居然还长满了这种草药。
野长的五味子小小一簇,一簇二十几颗,像微缩的葡萄串,红亮亮如宝石,很漂亮。
黎晓小时候摘了会连着叶杆挂在自己耳朵上,假装自己戴了耳环,一路臭美下山。
这五味子应该是长了七八年的,藤干看起来都挺粗壮了,就这么一藤的果实都装满了大半个背包,还有些高处的黎晓没有费劲去摘,留给鸟了。
“奶奶,我走了。”黎晓站在坟前道。
郑秋芬如果回答的话,黎晓可能会被吓得掉下山去,所以她保持了静默,只用一阵薄凉的山风催促她快些走,天要黑了。
下山、公交、步行。
五味子的香气在背包里酝酿了那么久,但拉开拉链时,还只一股淡淡的香气。
黎晓把一包果子都倒进水盆里洗了洗,抓了湿淋淋的一把塞进嘴里。
咪咪蹲在她脚边,仰头看着她沉静怅然的侧脸。
皮有薄酸,果肉像是山泉水一样的甜,她轻轻咬裂果核,发觉果核辛且苦,回味泛着一种微妙的咸。
她小时候只嫌这果子不甜,所以郑秋芬夏天用五味子煲茶的时候还会放冰糖,五味子茶粉红粉红的,比什么汽水都要漂亮。
郑秋芬把茶水装在玻璃瓶里,摆在小饭桌上,黎晓每天放学后一推门就能看见。
小黎晓那时候不明白这果子为什么叫五味子,她只觉得这世上的一切权柄都在大人手里,可以胡乱给万物赋名做释。
但原来,一切只是时候未到。
郑秋芬晒东西的竹篾就在冰箱顶上,次日黎晓拿下来洗刷晾干,发现一点都没坏,不知道是不是被灰尘覆盖着的缘故。
洗干净的五味子在里头一滚,哗啦啦响,一切恰恰好。
黎晓要把五味子晒到楼台上去,正端起这一篾时,她忽然发现外头的窗台上摆着一个大大的保温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