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蓉原本蹙起的眉头更紧几分,她沉默着摇摇头。
苏敬宪垂下头,安静地吃饭。
酒菜都被用空,苏蓉再伸手进去把碗碟一个个收起来。
酒足饭饱,苏敬宪枯黄的颧骨上染上一层酒醉:“蓉儿以后莫要独自再来,纵使要来,也多带几个人,你好歹是个闺秀,成日里在牢狱里进进出出,日后传出去,该怎么说亲?”
苏蓉没搭腔。
苏敬宪继续说:“爹爹在里面都能听见狱卒嚼舌根,听闻前日吏部考功司的郎中姜大人向你搭话了?”
“命都快没了,父亲还担心脸面。”苏蓉用力盖上饭盒“我怎知道跟我说话的是谁,父亲要是没有嘱咐,蓉儿就先回去了。”
“你这孩子,怎么跟你娘一个模样,不过是多问几句,罢罢罢,你回去路上当心点。”
他不胜酒力,歪靠着牢房门浑浑噩噩道:“下次再多带些酒来,酒能浇愁,酒是好东西。”
苏蓉站蹲麻了的脚:“你去被褥上睡,此处不比外面方便,若染病了如何是好!”
看着苏敬宪吭吭唧唧地磨蹭到炕上,苏蓉才黑着脸出去。
小酒从她身后接过她手里的饭盒。
苏蓉有心与她叙旧,可实在提不起多余的力气,勉强笑道:“多谢。”
一直沉默到快到最外面的一扇门,也就是大理寺狱连接巷道的侧门。
在这扇门之前,苏蓉将饭盒从小酒手里拿回来,提在身前。
小酒正奇怪。
苏蓉忽然加快步伐,躲瘟神一般,不看路闷头往前冲,直撞到坐在门口的小石狮子头上,与人说笑的那衙役。
“诶呦!”
三层的食盒,四四方方的黄梨木,棱角不偏不倚正撞上他的脸上。
苏蓉反应比他更大,手一撒,实木的盒子又砸在他的脚尖上。
“诶呀!”她大叫一声“真是对不住,刚从黑黝黝的大牢里出来,眼睛看不清东西。”
小酒慢了她几步,愣愣看着被撞得捂着脸歪着嘴的衙役。
这是进门时咒骂他的那个。
她愣了一下神,苏蓉装作捡东西,不当心用盒盖再甩中他的下巴,那人疼得两只手都捂着脸,躲着她往远了去。
“我看你就是成心的!”
苏蓉一手捏着碎瓷片,一手拿着木夹层,逼着他过去:“对不住对不住,你脸可还好?快叫我再瞧瞧。”
将人逼得连连后退。
小酒捂着嘴,又想笑又想哭,低着头去捡一地的零碎。
苏蓉还在与那人扯皮。
那人到底只是个差役,连个官都算不上,哪敢真跟长公主之女掰扯,捂着脸退避三舍,最多也只是在心里暗骂:轮着自己当值,他绝不让她再轻易进去。
苏蓉带着小酒走远了些,还频频回头看那人的倒霉相。
“明日必定青肿,”苏蓉拐着小酒的胳膊,得意道“只可惜没对准他那张臭嘴,合该给他捧烂了,把嘴里碰出个创口,叫他半个月都不能好好吃饭才对!”
“姑娘还是这般无法无天,”小酒捂着嘴笑,转而又担忧“他们会不会为难驸马爷?”
苏蓉撇嘴:“再给他们十个胆子都不够,父亲如今是大犯要犯,朝堂的风向标都指着看他是死是活呢。”
“这话怎么说?”
苏蓉冷嘲:“若他死了,就说明这朝堂上还是太后只手遮天,若父亲被放出来了,送回故土养老,那就说明皇帝跟太后还有斗的余地,再反而,父亲非但没死,还洗刷了‘冤屈’,那朝堂就是皇帝的了。”
小酒点着头:“原来还有这些层顾虑。”
感叹完,小酒赞叹道:“姑娘竟懂这些了!”
苏蓉洋洋得意着刚要笑侃回去,忽听转角后面传来个声音:“你父亲不会死。”
走出来的是等候多时的吏部考功司的郎中,詹彪。
第119章 “癞蛤蟆。”
人如其名,詹彪长了一身的膘,眼睛被挤成两条缝,却偏爱华美软绸的衣物,将他身上每一块肥肉都勒得清晰可见。
苏蓉上次来也被他堵在门口,这次特意换了偏门,没料还是被他发觉。
詹彪乃门下省侍中郎詹康顺与兵部尚书之女
的独子,无才无德,却也混了个吏部要职,专职天下官员的考核升降,是个肥中最肥的职缺。
他已年过三十,有十数名妾室,暖床丫鬟与外室更是不计其数,其正妻已亡故数年,正妻之位也一直空悬。
门第好的人家瞧不起他,门第次些的他瞧不起人家。
公主府虽家道中落,但苏蓉怎么都算是实打实的皇亲国戚,虽此时虽无品级封赏,成婚生子之后若再有夫家扶持,迟早都是会有的。
正是詹彪等待已久的正妻之选。
何况人又长得貌若天仙,詹彪只远远看一眼,浑身都要酥倒了,就算是娶不回家,能瞧上几眼,多说说话,若是能摸两下手……
詹彪两只毛毛虫般的眼睛似要流下涎水,盯得苏蓉浑身发毛。
她往后让了数步,又问一遍:“詹大人为何笃定我父亲不会出事?”
“詹大人?”
一连喊了两遍,终于把这赢虫喊醒:“啊?啊……”
他自信一笑:“只要你嫁给我,你父亲自然就不会死。”
苏蓉面露嫌恶,低头要走:“詹大人说笑了。”
“诶!”他肚皮上的肥肉水波般一晃,挡住苏蓉的去路“苏三姑娘别走,此话我可是当真来跟你说。”
詹彪一脸严肃:“我父亲,我祖父,那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只要你嫁给我,你是我詹家的人,你父亲也就是我詹家的人,倒时还会让你吃亏吗?!”
苏蓉只低着头,企图在他肥硕的身躯与墙壁之间的缝隙里溜出去。
但他就这么结结实实地堵住了,两人你躲我逼的老鹰捉小鸡般,苏蓉不觉就被他逼到墙角。
小酒在后面急得挠头,眼看苏蓉被逼到角落,从她身后站出来,冷嘲道:“大人……”
苏蓉一把将她拉回身后,对她暗暗摇头。
这人确实是她现在得罪不起的人物。
“大人的两位父亲确实都是豪杰。”苏蓉笑着说,眼睛毫无忌惮地将他上下打量个遍“只是……”
她收声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詹彪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嘿嘿笑两声。
美人儿嘛,做什么都是赏心悦目,什么都是可以原谅的。
“怎么样?三姑娘也很心动吧?”他说话时一双圆润小手不停上下比划。
苏蓉看见他背后,神色微动,脸上的担忧换成了好笑。
“只要你现在点……诶呦,诶哟诶诶诶——”
钟易川抓住他那只离苏蓉越来越近的手,往他脖后一敲,还在惨叫的詹彪白眼一翻,撅了过去。
亏他是当值时自己出来,身边连个人都不带,就这么挺着大肚子睡在地上。
苏蓉从他身上跨过,小酒在他身上踢了一踢,确认人是彻底失去了意识,才跨过去,跟上苏蓉。
“钟公子,好久不见。”苏蓉笑眯眯地大招呼。
“好久不见,”钟易川的视线牢牢锁在她脸上“你瘦了。”
苏蓉确实瘦了,她的双颊退去婴儿肥,下巴削尖,大眼睛愈发黑亮,不论是沉思还是看着人不动,都像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她眼睛向上一翻,只嘴边的唇线往上提了一点,皮笑肉不笑:“公子也瘦了。”
钟易川被这锋利的一眼刺醒过来,收敛起明目张胆的感情,眉眼一垂再抬头,便是人人称赞的翩翩君子。
“小酒姑娘脸上的疤痕淡了许多,”钟易川看了她身后的小酒一眼“我那儿有陛下新赏的祛痕膏,虽不能祛除干净,但让疤痕再淡一些想来是可以的。”
他语气温和,眉眼如画,一如往日的谦和有礼。
“明日我拿来,姑娘暂且试一试。”
小酒看向苏蓉。
“多谢钟公子,”苏蓉快速屈膝一礼,说话又快又生硬“正巧我父亲房中还有副孟大家的风雪归山图,父亲一直说要赠予公子,明日我也一块递交给公子。”
钟易川不气不恼,反倒颇无奈宠溺地浅笑道:“好。”
就这么轻易的说完了?
苏蓉觉察他待自己与以前不同,说不准是放下,还是捏得更死。
她觉得有些不安。
“告辞。”苏蓉垂首道别,逃一般的从他身边错过去。
两人擦肩而过时,她清晰地听见一声吸气,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苏蓉甚至不敢回头,钟易川那如附骨之蛆的眼神一直在她身上。
众人皆知他是连中三元的状元郎,却不知他漏夜暗杀后提着刀时蓬勃到要溢出来的恨意与杀气。
这些东西,全都转化成了扭曲的关注。
定格在苏蓉身上。
一直到离开这条巷子,苏蓉才松下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