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童极伶俐,不等苏蓉疑惑,说着话弯着腰就把人请到后院:“就在那房里,公子说了,他若不在,得请姑娘自己上去亲拿。”
苏蓉抬头看二楼上洞口的门窗,小酒与首翼跟着,她也不担心,一行人上了阁楼。
站在廊檐上,往房里看去,苏蓉似乎又回到公主府。
这房里的一景一物,就连案上的放着的书墨,与她在公主府里的一般无二。
“姑娘。”小酒在她身后轻唤一声。
苏蓉回过神。
“离开公主府不过数月,我竟觉恍若隔世。”苏蓉喃喃自语,走入钟易川精心为她编制的梦境。
她捏起桌上放着的茶盏,芙蓉色的鸡心盖碗,手心握上去的大小都是一般无二。
放眼望去,处处无不用心。
苏蓉放在手心里端详了片刻,最后放了回去,拿起桌上放着的三盒祛疤膏:“走吧。”
她走出房门,对那小童道:“劳烦转告你家公子,画我走的急,忘记带了,暂且欠着,日后双倍奉还。”
“姑娘就这样走了?”小童拦在她身前“姑娘再等一等罢,不然公子回来,定要责备我。”
苏蓉:“我还有事,实在是没有多余的时间。”
“不急这一时半刻,”小童哀求“我们公子就快回来了。”
苏蓉回头,看身后熟悉又陌生的房间。
“我给他留一封字罢。”
落笔挥洒,苏蓉看着纸上的行草,顺手拿了镇纸压住。
抬头的那一瞬间,看见熟悉的窗棂,她当真以为自己还在公主府中。
书桌前的这扇窗正是她等待钟易川的那扇。
尽管她不愿承认,
但乏味无趣的日子里,她切切实实的期待过。
满怀欢喜的期待与刹那间心动,这二者的界限,她怎么能确定自己分清了呢?
“替我转告你家公子,我会给他来信,请他千万珍重。”
第122章 “你也不要我,你也不……
‘逝水难追,浮云易散。’
‘叹旧时燕子落旁家,当随缘法,眼放宽处,自有新天。’
小童等了一天一夜。
从朗朗春日等到一场料峭春雨。
从傍晚开始下,一直下到夜里,小童吸着鼻涕,裹着个大毯子抱着自己,坐在堂屋的门槛上守望着院门。
砰——
院门被一脚踢开,门扉撞上墙弹回来,又被踢一脚。
小童浑身一个激灵,也从地上弹起来。
“谁!”
一个黑乎乎,浑身都被水浸湿的影子从门外进来,被雨水沾湿的毡衣吸饱了水,湿塌塌地拖在地上,来人活像个夺命的水鬼。
再仔细看,这水鬼是他主子。
“公子!”他喊一声,拿起手边的油纸伞跑下廊檐,高举着手为钟易川撑伞。
一头的乌发随着水流蜿蜒在他脸上,他双目失神,一张脸雪白雪白,拖着腿脚木然往前走。
小童本就有些怕他,如今这个样子,吓得话也不敢说。
快到廊下了才想起他等着是有话要说。
他吞了口唾沫:“今儿公子说的那位姑娘来家里了。”
两人正踩着石阶往廊檐上走,钟易川一脚踏上去,听闻此语,被施咒般定在原地。
好一会儿,他扭过头,用那种白得一点儿血色都没有的脸,乌黑得渗人的眼睛对着他,口吐白气:“你说什么?”
这样看更像鬼了。
“苏、苏姑娘昨日下午来拿了祛疤膏。”
一只大掌猛地握住小童的肩膀,伞被他打落在地上:“谁来了?再说一遍。”
他的手发着抖,力气大得要把他骨头捏碎,小童歪着身子想跑:“苏姑娘,是苏姑娘,她还去了阁楼,给公子留了副字。”
钟易川甩手将疼哭的小童丢在地上,飞一般上了楼。
小童从雨地里爬起来,抹掉疼出来的眼泪,忍着眼泪捡起雨伞。
雨水与泪水模糊的视野里,看见公子沾湿的长衫下,淌出来的是粉色的水。
粉色的雨水一直滴滴答答从钟易川的身上不断往下落,很快在脚下积了一滩。
他捏着那张纸,手上的雨水从纸张的一角不断往上蔓延,渐渐晕开最角落的墨。
钟易川两手捏着纸,最上方拇指已掐破了纸张,深深掐进肉里,但手依旧不受控地抖动着,脆弱的纸张也跟着抖。
寒冷从皮肤钻进骨髓里,挤压着他的心脏,他甚至难以呼吸。
他咬着牙,双目似被刺痛,这些字热油般在他心里滚了一圈又一圈。
自有新天,自有新天!
钟易川僵立在原地,勉强支撑着的身体往前倾斜,发颤的嘴唇一时向下拉,一时往上翘,最终无声的笑起来,笑出眼泪。
“你也不要我,你也不要我,你也不要我……”
他几下撕烂了纸张,双手上青筋涨起,浸湿的纸张反复撕扯,直至空无一物,才浑身颤抖着停下。
喘着粗气,直愣愣看着空无一物的手。
端着热姜茶的小童在外面听着里面的动静,什么也没听见,唤了一声:“公子,我煮了姜茶,放门外了。”
意料之中的没有回应,他吸吸鼻涕,正要走,听得里面咚一声沉闷的响。
推门一看,钟易川晕倒在地上。
小童急忙上来去扶,手不当心刮过他的脸,才发觉他身上正发着高热。
钟易川的手一直进捏着,大夫不好把脉,但又掰不开,按照惯常开的方子抓了药。
病来如山倒,钟易川昏迷了一整日。
等第二日清晨,小童打着哈欠上来添置炭火,发现他家主子穿着单衣坐在床榻边,颓丧地看着手心。
他的手掌摊开,里面是两团被体温烘干的纸浆。
屋里的炭火早熄了,冷得像个冰窖。
小童打了个机灵,低着头赶忙加上炭火。
“滚。”
小童没听清他在说什么,迷茫抬头。
钟易川气息虚弱,发白的脸上两眼透着病态的红,抬眸看来。
小童才知晓他说的是滚。
虽说他觉着钟易川有些吓人,但到底也没见过他如何,心里一面害怕,又一面觑着眼睛看他手心里的两团纸糊。
“这……苏姑娘说日后会给公子来信,公子若不喜欢——”
“她还说了什么?”
小童恍然大悟,兴兴头道:“苏姑娘还说请公子千万珍重,她不日就会回京,届时会再登门造访,奉上双倍谢礼。呃……还说,公子千万不要生气恼怒,她不告而别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公子对她的好,她都记在心里。”
钟易川冷着眼看来,小童识趣闭嘴,又十分狡黠地补了句:“我去给公子拿药。”
钟易川独坐塌上,风寒带来的高热叫他头晕脑胀,在塌上枯坐片刻,起身离开此间阁楼。
走了两步,又回首将床上被褥收拾整齐,走前带上了碳炉,拉上房门。
在楼梯上撞上端着药碗的小童。
“这房里有地龙,下次提前烧上。”他语气冷冽,从小童身侧走过。
虽还气着,但那令人胆寒的癫狂已消失不见。
小童正为此得意,听见有人敲门,高高兴兴地去开门。
门外站着白面男子:“起居郎可在?”
小童乖乖点头:“我家公子着了风寒,我昨日已递了谒告。”
“陛下有要事请大人入宫,”那人只说“劳小郎通传一声。”
目送钟易川拖着病体上了马车,小童撇撇嘴,回身关门之际,有只言片语飘过来。
“那血溅得到处都是,吓死人了。”
他耳朵登时竖起:“姐姐,是谁家杀牛了吗?”
“什么杀牛,是詹大人家的公子前日夜里被人掐死了。”
“把人掐死不算,浑身被捅成筛子,肠子流了一地,活像有什么深仇大恨似的。你个小娃娃,这几日莫要夜里乱跑。”
……
一本折子从头上砸下来,钟易川只闭了闭眼睛:“微臣叩见陛下。”
“好你个钟云起,”沈穆庭坐在塌上,一只脚踩在身边“今儿你敢谋害重臣,明儿是不是就要了朕的命!”
方才在殿门口,钟易川撞上了周向烛,她被拦在殿外。
想到前些日子太后将皇子抱去了她宫里照料,钟易川猜测沈穆庭的恼火并非是他杀了人,而是太后有所动作,让他心神不安。
借此由头把怒火发在他身上。
区区一条人命,皇帝怎会因此大动肝火。
他脑袋昏沉,滚烫的额头触着地板:“微臣不敢。”
看他匍匐在地,姿态温顺,沈穆庭自胸腔里长出一口气。
“太后要将皇子养在膝下,你怎么看?”沈穆庭质问。
此事往大了说是国之命脉,往小了说是家长里短 。
但皇帝召见了他,还只召见他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