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期待和平,爱护百姓的突厥王子会将礼单写的如此丰厚?这里面哪一样不是从人身上刮下来的骨血。
纵使他不将奴隶看作人,谨慎些总是没错。
毕竟这位东突厥王子勇猛无畏,不仅入虎穴还要留宿城中。
他带来的十名亲卫,个个都看着不简单。
宴席从上午一直热闹到午夜将近。
从最开始的客套疏离,到下午的大声吆喝,晚上开始发酒疯。
不消苏卿多说,这些能管辖将士的将领个个都是人精,将酒撒到身上,脸上或是烘烤出红晕或者手动拧出红色,装醉汉装得像真的一样。
分不清谁是装的,谁是真醉了。
战场上恨不得把对方的祖宗都掘出来鞭挞的双方,此时哥俩好地推杯换盏,然后在下半夜被人或搀或驼地带到各自的厢房里。
一直到黎明破晓前的昏暗。
有些人真的睡过去了,有的人不胜酒力,掺水的酒也给喝撅过去。
但更多的是,接受到指令,蹲守在暗处的人。
当天光逐渐明亮,怀疑的夜晚即将过去,不少人都在心里嘀咕苏先生多疑时。
那几间安置突厥王子极其护卫的几间后窗,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苏卿伸手拦住要冲出去的人,向后打了个手势:不要打草惊蛇。
她用眼睛示意他去把消息传给所有人。
不论是都护府还是这座城池,他们都比这十一个突厥人熟悉的多,布鞋在地上无声疾驰,消息很快传给所有人。
——他们要先摸清铎禄葛的目的,然后一网打尽。
十一人分成三批,铎禄葛带着三人去往都护府的更深处,一件件屋舍里搜寻着什么。
另外六人则分别去了城西门与东门。
他们是早有预谋,知道东西两处的防守较为薄弱。
而另外四人,看样子是想找火铳,或是图纸一类的主要信息。
当他们觉得自己要得手时,十人全被活捉。
除了在抓铎禄葛时遇到一点意外,有一人被打中胳膊。
到底是东突厥未来的单于,身手确实了的,就是太自以为是了些。
苏卿站在被五花大绑的铎禄葛面前:“我钦佩你的勇气。”
“却不知你的勇气从何而来?”
铎禄葛抬起脖子,仰视着她:“你很聪明,难怪他们会让你当首领。”
看来他不会轻易说出原因,苏卿不再与他多话,将他们送来的降书照抄一份,还有被割成两半,将其中一半的狼头纛绑在十人中的一人后背上。
让被打残的他坐着他们来时的马匹,放出了城。
打残他一是为了示威,二是防止他逃跑,突厥的族群正如他们信仰的草原狼一般原始凶残。
他以失败的姿态回到故乡,迎来的只有阶级与制度的制裁,回去只有死路一条。
至于归降书与另半面狼头纛用八百里急报送回京都,随着和谈商议的结果送到京都的还有张思睿的死讯。
不论是边域还是京都,都即将迎来一场腥风血雨。
看向远方,东边的太阳已经从地平面上升起,金辉洒满大地。
红霞铺散开来,半张天都染成血一般的颜色,余晖照在夏朝恩的脸上,不见血色,是暖和的橙色。
殿内稀里哗啦一阵响动,殿外宫人泥塑般站着,对里面的动静充耳不闻。
张子奕的指甲在沈穆庭的脸上划过一条血痕。
她愕然看着自己的手掌,冲昏头脑的愤怒瞬间化作寒冰,丝丝缕缕地冒着被烟灰。
转头看见沈穆庭没有表情的一张脸,恐惧与内疚转瞬又被情绪所裹挟。
“朝堂上有那么多人——”她深陷各种情绪里,被浓浓包裹着,言语难以表述,张子奕昂着头颅,重重呼出一阵抖动着恶气兼难过。
沈穆庭坐在榻上,比站着的她矮了一些,宽大厚重的龙袍罩在他身上,让看上去又小又可怜。
张子奕联想到幼时他也是这般乖乖坐在塌上听自己说话。
那时候,深宫里她们两相依为命,她只有这一个依靠,这个孩子也切实将自己当作依靠。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张子奕觉得自己的心都要呕出来了。
难道她不是因沈穆庭而放弃生育,这些年的相依为命就可以抹消了吗?
“你明知母后身后没有娘家,没有退路,在这个深宫里过的有多艰难,你也见到……”
“见到什么?”沈穆庭疲惫地闭上眼睛,张子奕就在他面前,他不得不睁开。
“见到你把我的药倒了,还是见到你寒夜里掀开我的被褥,让我病得更久些,父皇就会来得更多?”
“还是见到你让人勒死我养的狗,把悄悄给朕送药的宫女赶出去?”
这些记忆无法遗忘,也无法言说。
这是由张子奕患得患失的恐惧融成一颗糖果,糖果甜美香腻,只是每一口都带着尖刺。
沈穆庭无法拒绝。
那时的他太小了,他想要一个母亲,像宫里其他孩子一样,被温柔宽厚地抱在怀里。
张子奕看起来确实是这样一个母亲,但在看不见的地方,她的生存焦虑和永远无法满足的被关注的渴望。
和爱一起,纠缠着他,最终也刻入沈穆庭的骨子里。
搬去东宫后,沈穆庭常为远离张子奕而窃喜,但同时又为这份窃喜而自责。
他觉得自己简直是太没良心了。
他居然想逃离自己的母亲。
沈穆庭用一个个女人来麻逼自己,他在不同的地方,不同女人的臂弯里睡去,他享受丰腴的身体,浪荡后空虚的大脑。
直到苏卿的出现,他惊觉,他找的不是女人。
他一直在找的是母亲。
一个温柔宽厚的怀抱。
不会随时抛弃他的坚定的某个人或是某种事物。
张子奕同样,她终其一生都在找这样的退路。
所以父皇一死,她就迫不及待的把张思睿按到朝堂上,她想要一个随时可以支撑自己的家。
沈穆庭很理解,张思睿在他眼前出现时他就知道张子奕想要什么。
他就是被她抚养长大的翻版,所以他要张思睿死。
“母后,”沈穆庭站起来,拉住她的手,低着头微微笑着“你有朕就够了。”
张子奕看着被握住的手,沈穆庭的皮肤白到透明,下面纵横交错的青紫色的血管清晰可见,五指的关节在手背上小山坡般一个个鼓起。
他的手怎么这么瘦?
张子奕的思绪一瞬间飘远,惊觉沈穆庭比上一次见更瘦了。
“你……”她抬起头,露出一点心疼,可对上他看似在笑,却没有一点笑意的眼睛。
她眼瞳一点点收缩,缩成针尖似的一条窄缝,恐惧地微微战栗。
“你干什么了?”
沈穆庭微笑着对她说:“母后年纪大了,以后听朕的话就好。”
……庭儿年纪还小,只要听母后的话就对了。
如果操控算是爱,那它一定会代际传递。
永兴坊,新修缮的张家宅邸。
两座石狮子旁分列站着持刀禁军,钟易川站在院内的门厅下,他背后的屋里不断传出女子呼痛的声音。
不
多时,一个婆子跑出来,手里端着一盆血水。
“大人。”
血水中央是一个未成形的胎儿。
第133章 “久闻苏娘子大名。”……
“狗官!你不得好死!”
“酷吏走狗!你断子绝孙!天打雷劈!”
“滚刀山、下油锅的狗贼!”
黑红色的地牢里,一张张脸从墙里往外挣脱,他们的皮肉粘在墙上,撕扯着血淋淋的皮,伸手要抓他……
一双爬满红血丝的眼倏地睁开,睁眼的一瞬就是一派清明,好似从未睡过。
除呼吸有些急促外,几乎没有情绪。
钟易川一动不动,酸涩干痛的双目注视着眼前的黑暗。
浓到化不开的黑。
直到确定这黑里不会跑出什么,他才确定自己从梦里醒来。
一阵悉悉簌簌的衣料摩擦后,床头上的灯台照亮一张骨相硬挺的脸。
钟易川甩灭火折子,端着烛台。房间狭窄,两步便走到书桌前,他将烛台轻轻放在上面。
站在桌前,他看着正中放着的那本书,犹豫后还是拿起,随手一翻,露出书页中夹着的一片草叶。
他站在桌前,借着一点模糊的光影,站着,快要融进黑暗里。
时间仿佛凝滞在这一瞬,他像个木偶般站着。
好一会儿,才把书合上,放到手边随时能取到的位置。
钟易川坐到桌前,揉揉眉头,闭了会儿眼睛,然后拿起面前的卷宗。
天在不知不觉中亮了。
每个一日才有朝会,今日并无朝会,除有军国大事,非召不得觐见。
盐铁史瘸着腿,同三省尚书一同在紫宸殿外等候传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