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令张远干笑一声,正要继续用‘盐状元’的说辞将人支走。
就看又一个姑娘走进来,手里拿着两张纸,一面走,一面打开:“姑娘,你要的是这个还是这个?”
一手举一张,还没走近,但张远已经看见纸面上鲜红的官印,心中已觉不妙。
苏蓉端起茶盏,一举一动间流露出的动作优雅自然,手里端着的老叶子苦茶变成了上等香茗。
“两张都给张县令瞧瞧。”
张远还没拿到手里,就看见那上面几个‘盐引’‘盐状元’等字,后知后觉地接过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苏蓉。
“大人看着,此处的井盐的买卖,我能做主了吗?”
第134章 “杀——!!!”……
正下着台阶,盐铁史忽觉手臂被扶了下:“多……”
回头对上钟易川的脸,下一个谢字跟呼吸一起卡在嗓子眼里。
钟易川唇畔带笑,如山间清风。
“盐铁史放心,如今圣人正看重您,下官不敢对你如何。”
他笑起来翩翩有礼,如一个普通少年郎。
盐铁史被晃了下眼,很快回过神,只觉袖子底下的那只手与地牢里的墙面般又冷又硬。
他当然知道钟易川如今不会对他怎么样,说到底被关还是皇帝下的令。
但他在那个地洞里不吃不喝的蜷缩了三天三夜,这三天三夜无异于三年三十年,三百年。
他差点死在里面。
盐铁史下意识吞了口唾沫,额头上又开始冒冷汗。
“检检检察使,真会开玩笑。”
“下官想向大人讨一样东西。”
盐铁史的舌头又想哆嗦,他抽动了下面皮:“什么?”
钟易川温和地笑着:“一个盐状元的名头。”
这是方才在紫宸殿商议出的事项之一,要在山海井灶近利之地设置监院,监院由盐状元主管,当地衙门协管。
也就是说盐状元可以统管所在地的大小盐务,拥有地方垄断盐务的能力。
盐铁史迟疑这么一会儿,钟易川语笑晏晏道:“大人若心有芥蒂,下官也可在地牢里关四日,叫大人舒心。”
盐铁史傻了。
“不不不不。”连连摆手,顺道把自己的胳膊从钟易川手掌上带回来,又下了一个台阶,拉开距离。
他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年男人,普普通通的官员,每日上衙点卯,过着平淡无趣但是有钱有家庭的日子。
他不想惹任何人,摊任何事,甚至没有青史留名的野心。
“检察使言重了,不过一个虚名,我现在就会府衙里,写了让人给你送过去。”
他一手提着衣袍,一手胡乱指个方向,瘸着腿快速逃开:“现在就回去写。”
他正写着,周贵妃身边的内侍来了。
她要了张年期最长的盐引,令盐铁使发往蜀道富义县,一名叫苏蓉的盐商手里。
“就是给陛下呈上细盐的那位。”
内侍解释。
盐铁使觉这名字有些耳熟,却想不起哪儿听过,他也不敢多问,连连点头。
“哦,对了,”内侍走前忽又想起什么,回头道“太后近日诸事烦劳,这件小事就不惊扰她老人家若问起,就不要惊扰她老人家了。”
盐铁使在今年冬日还是个无人搭理的闲差,皇上的真容都没几次见面的机会。
如今好了,成了个香饽饽,下面的想巴结他,上面要指使他。
面对盐铁使这一职务忽被捧到成要务的他,说到底是明算科出来的‘人肉算器’,没那么些心眼子。
盐铁使没想贵妃此举是为何,更没想太后在忙什么。
他在心里嘀咕太后应当还未过四十岁,应当算不上老人家。
但内侍一直凉凉瞅着他,他哪敢有异议,自忙不迭地应了。
待人走了,他身心俱疲地将引子交给身旁的长随:“找个镖局,带去富义县产细盐那家。”
一前一后收到盐引子与盐状元时,苏蓉还不知为何,不过两日便传来县令要来此巡察的消息。
今日见了,果然不是什么好事。
“大人看着,此处的井盐的买卖,我能做主了吗?”
苏蓉放下茶杯,杯底落在桌面上,一点儿声响都没有。
县令张远张着嘴,怔愣了好一会儿,回过神后忙站起身,站着茫然片刻又不知说什么。
他才得的消息,人手里已捏着这些东西,定是朝堂上有人相助。
又呆一会儿,把手中盐状元、盐引子交还给小酒。
“下官有眼无珠,”他作揖道“不知姑娘……姑娘是、是在为朝庭办事。”
他话说出来都打磕巴,觉得难以启齿。
因为实在想不通,朝廷会用一个年方十八,一个小丫头片子来这穷乡僻壤产盐,在陛下新政的盐务里搅。
“也算不得。”苏蓉淡淡道。
她也站起身,笑着对县官客套:“正巧今早得了些鲜菌,大人晌午不如在此一起吃?”
与泼茶相似,提及午饭是为提醒时辰不早,其具体是赶客留客,还要看二人交情的如何。
两人的交情显然不如何。
“不在此多扰了,”县官摆手,放下手便背在身后,轻叹一声“其实此次来也是为看姑娘的盐庄每日产量几何。”
“实不相瞒,上面发了诏书,要我们富义县每月上贡五十万万石!”
他伸出四个手指头,抖这胳膊,若不是苏蓉是个姑娘,换其他同僚,他一定要跺脚哀叹一阵。
“四十万万石?”苏蓉惊异,继而怀疑这个县令又在忽悠她。
他刚才不还想用盐状元的名号给她骗去京都。
这京都与富义县来回就要两三个月,若在路上再耽搁一会儿,这盐井与产盐法定会被官府侵吞。
她这儿一月从早忙到晚,不说没有柴薪、黄豆短缺的情况。
六口大灶,一日产九石,一月最多产二百七十石,一年不休是三千二百四十石。
若要一年五十万万石,那得每月产四万万石以上,。
她这作坊一年都产不了一万万石,更何况是一个月四万万石。
这个县令一定是在想法子逼她走,侵吞她的盐井。
这个数字太荒唐了,苏蓉抬头看见张远苦着张脸,直觉他没有扯谎。
这确实像是朝廷能干出来的事,于那些高高在上的人而言,这或许就是一句话的工夫。
“姑娘若是不信,可以跟我去衙门去看诏书。”
苏蓉最后一点侥幸被挤走。
她张了张嘴,所有愤慨凝成一块沉静的湖。
苏蓉悄悄吁出一口气,将热血沸腾大干一场的冲劲塞进口袋里,手在口袋里悄悄握着。
“不知大人有何对策?”
不论如何,先解决问题。
县令张远受她冷静自持的态度所感染,镇静道:“我已着人排查县内的盐井,除此处这般深山难行之处,县内共计一百五十三口盐井。”
“这……”说到这里他看向苏蓉的脸色“若是姑娘愿将手里制盐的方子……为官中公干,一年五十万万石,也并非不能。”
苏蓉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藏私,梦里香就是个例子,只要能挣钱,方子被窃取是迟早的事。
何况这制盐之法还不如香水的复杂。
“大人可以让县里的盐庄都来学,只是这产盐所需锅灶、黄豆还有柴火,怕是凑不够五十万万石来烧盐。”
张远闻言面露喜色,听她说罢脸又灰败下来。
点着头说:“我会向州府衙门递折子,先走一步看一步吧。”
“还有一事。”苏蓉忽道。
张远听她愿意手把手交出制盐之法,态度更为谦恭:“请说。”
“这法子并非是我的,写出这个法子的人要我产出的盐让出三分利给她,用做一种叫化肥的东西。”
苏蓉道“如今她因故不能周全,我想将她没走完的路走下去,化肥耗费银钱不少,朝廷不定那天就不管了。我答应过她,不能不做。”
张远心里打着鼓,既质疑她话的真假,又想这个叫‘化肥’的又是什么东西,是想着她到底是个什么身份。
说话更加谨慎:“并非是我不愿,但如今盐都成了官盐,银子也都是官家的银子,这已不是我们能做主了的。”
苏蓉扭头看他,一双乌黑的眼睛纯粹清澈,如结了冰的泉水般干净。
“那你就往上呈折子。”
张远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呐呐说不出话来。
半晌后,点头。
站在门前,苏蓉目送县令敲敲打打地离开,一边的百姓们或蹲或站,好奇又敬畏注视着队伍。
汉子挑着已经沥好水的一筐盐从她面前过去,放到靠墙的角落里。
按以往的惯例,角落里的盐很快就会堆满,然后会被一车车运到县城里,这些盐一天内就会销售一空。
但今日起,成为官盐,涨到一百一十文,便不知会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