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姮又问:“你倒是不意外。”
“没什么好意外的。”纪含笑转身入了寝屋。
姜姮道:“诸侯王无诏不得入京,纪含笑……你是视《大周律》为摆设吗?”
纪含笑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来:“那你是来问罪的吗?”再从寝屋内走出来时,手上多了一件衣物。
“倘若本宫说是为问罪而来呢?”姜姮追问。
纪含笑将手上衣物递给了她,一双冷清如秋水的眸子,平静无波:“我并不会做将功抵罪的事。”
她猜出自己的来意。
姜姮笑了笑,接过衣物,拎着一角,展开细看。
是普普通通的衣物,和纪含笑此时身上多穿的,是一种料子,只展开的一瞬,就有股阳光暖意混着皂角响起,扑鼻而来。
姜姮正要回绝,忽而想起了自身的狼狈样,只好将话咽下。
又在纪含笑若有若无的示意下,独自进入了寝屋,将门窗严严实实合上,才慢吞吞地换上了这干净衣物。
再出屋子时,她也成了自己瞧不惯的土气样。
纪含笑看她,不语。
姜姮不自在地捏着衣角,觉得浑身肌肤都被磨得发红发痒,她才真正道出了来意:“我需要你来作证,证明姜濬与老娘娘并无血缘关系。”
纪含笑依旧注视她,眸光如水流泄下,冲去杂物,只留下干干净净的,不加遮掩的,姜姮真正的心思。
“这样遮遮掩掩的实在无趣,我倒不在意的……只不愿让史书留他一笔私德有亏。”姜姮又笑了笑,“也多亏了你,若你不来长安城,倒无人能替我做此事了。”
“姜姮。”纪含笑叫她一声。
姜姮漫不经心地应。
她试图欺骗天下人。
只要天下人都以为,姜濬并不是纪太后之子,她也就能光明正大与他亲密。
“我若不答应呢?”纪含笑说。
对她这个回答,姜姮早有预料,只“嗯”了一声,又自然而然问,“你为何入长安城?”
凡事皆有因,姜姮想得很直接,她为纪含笑了却心事,纪含笑也不好再拒绝她。
而在如今的大周,能叫她束手无策的难题,已寥寥无几。
平日都由宫人伺候,她又无耐心琢磨这穿衣的事,只马马虎虎往身上一套,系了衣带。
此时,这歪七扭八的衣物,就勒得她脖子紧,很是难受。
可姜姮面上是不显露分毫的。
纪含笑看她一眼,走上前,替她整理着腰带,又收拢了衣襟。
姜姮笑:“你待我,倒比从前殷勤了许多。说吧,你来长安城,是为何事。”
“先帝,是你杀的。”
并不是问,也无笃定。简单又明确。
纪含笑还在为她正着领口,等做完了这些举动后,又简单检查了一下,见姜姮已然穿戴整齐了,才放下手退回原位,是风轻云淡的旧模样。
可那声音却似道士的咒语,话音已落,还有余音不绝。
姜姮盯着她:“你来长安城,便是为了说此事?”
纪含笑不语。
姜姮皮笑肉不笑:“你我上次相见,已是一年前了吧?你倒分毫未改,还是……”
不知所谓。
纪含笑平静回视:“长安城变化颇大,却叫我认不出来了。”
姜姮冷笑一声:“你何曾好好见过这长安城?”
“姜姮,我要见姜濬。”纪含笑道。
姜姮刻意答:“你是他亲姐姐,想见他,便去见,还需求我?”
纪含笑微微摇头:“你知我所言为何。”
身为孝文太后养在民间的女儿,她从来都不被承认,自然也无堂而皇之的机会,去见这生母、亲弟。
哪怕至今,在先帝的推波助澜下,她以太后亲女的身份,承袭了一个青阳侯的爵位,可朝中群臣为了所谓纲常和皇家体面,也不会允许她再次入宫。
能力排众议的,只有姜姮。
姜姮:“为何要见他?”
纪含笑:“有些话,我需与他亲自说。”
“什么话,竟是连我也听不得吗?”姜姮淡淡地道,强压着火气,许久无人能对她不言不逊,又叫她无可奈何了。
纪含笑垂下眸,长长的羽睫落下,也有几分难得一见的怅然样,“你不会想知晓的。”
姜姮一顿,却知纪含笑从来不胡说八道。
她能说出此话,必是有所依据的。
“你如今怎么想起他来了?”姜姮随口般问,她搜肠刮肚地想了一圈,也不记得这姐弟二人,有什么难舍难分的情谊。
有些人生来如此的,能看天下,阅古今,懂人心,见识太多,自然而然就轻了身边人。
姜濬是,纪含笑也是。
这相似的两人凑在一处,注定成不了一对平凡的姐弟。
“他到底是我在这世上,唯一血脉相连的亲人了,我不会害他。”纪含笑道,可语气中,却听不出多少关切和忧心。
姜姮似惊讶般睁大了眸子:“我当然知晓,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总不能叫你平白无故近了他的身。”
纪含笑又凝视她许久,似在思量什么,淡淡问道:“他知晓多少?”
“什么?”她下意识追问。
纪含笑:“他问过你,关于先帝崩丧一事吗?”
“你是威胁我吗?”姜姮一顿,冷声问,绕来绕去,又同她提起先帝的事,这不是威胁,又是什么?
纪含神情平静如旧:“倘若我是威胁,你便会跪地求饶吗?”
片刻沉默,姜姮笑了笑。
不会。
这个答案,二人皆心知肚明,那此番对话,也就不成试探。
姜姮看着纪含笑,在她眉眼之
间,找到了姜濬的影子,又想到自己多日忙于政务,许久未见他,不禁便软了心肠,说话也缓和了语气。
“有些话,何须说得明明白白呢?”笑,“我待他的心意,不胜于你千百倍?你不害他,我更不会负他。”
纪含笑安静了许久,出口问道:“如今的你,可算是心满意足了?”
姜姮眨了眨漂亮的眼睛:“自然……算是。”
又解释般补充:“你既猜的到那件事,自然能听到别的风声雨声,也该知晓,如今的我,是如何的我。”
风光无限无需说,更有身后留名事。
大周以来,还从未有一位女子,能如她一般称心如意地活。
“那位辛家少主呢?”纪含笑下一声,却是问起来辛之聿。
许久没有人敢当着姜姮的面,直接提起他来了。
哪怕近日,经常能听见玄裳军的事迹。
但每个人,或知情,或不知情,在提起他时,都只会似是而非地道,或语焉不详地骂他是那个大逆不道的反贼。
姜姮抿了抿嘴角:“如今,本宫是疑心你,从未离开长安城了。”
否则,她怎会对这天下事都了如指掌?
“我沿路而来,天下百姓都在议论此事,不难猜。”纪含笑花一本正经地解释。
姜姮嗤笑一声,眸中几分不以为然:“你也觉得,他会‘大有所为’?”
“不会。”纪含笑的这个答案,是斩钉截铁的话,也又思索很久的,“或许一人可敌四手,但难敌千军万马。”
“所谓玄裳军,不过一些农人换了衣,并掀不起太高的浪。”
“你如此笃定?”姜姮有些意外,这半月以来,她首次听到如此言论。
那群养尊处优的大臣和宗亲一听这突然冒头的起义军,都被吓破了胆,还以为天要掉下来了,都在劝她派大军,以平乱。
“不笃定。”
姜姮皱了皱眉,纪含笑的每一句话,都出乎她的意料,还是顺势问:“为何。”
“因你。”纪含笑很快就答,并不故弄玄虚,“因你,若你心慈手软,玄裳军就有一线可乘之机,若你不留私心,这天下也便太平无事。”
姜姮望了她许久,笑出了声:“那这天下还是太平无事为好。”
又淡了神色,“我对阿辛,已心慈手软一次了,不能再骄纵了他。”
许久沉默。
纪含笑忽的问:“都是如此吗?”
“你待谁,都是如此吗?你当初,也同他说起过‘真心’。”
“是吗?”姜姮轻轻巧巧地反问,“我倒是忘记了。”
忘记说过多少次的“真心”,又许下过多少诺言。
“不过,她说得对,我的确有几分像父皇。”
纪含笑并不知姜姮口中那个“她”是谁。
她看着眼前眉眼沉稳的少女,想起的,却是纪太后。
先帝方被纪太后收养时,宫内宫外的人,为了吹捧讨好这金尊玉贵的二人,曾说过,他们不是亲母子,更胜亲母子。
那时,纪含笑还被无名无姓的养在纪家大宅中,听闻此话,很是奇怪。
想不出,这天底下,能有习性传承超越血缘羁绊而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