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打算从此都留下他。
姜濬轻轻唤她,“阿姮。”
又是几分劝解意味。
因一起长大,又长了几岁,或许就是这个原因,姜濬就将教导她,呵护她,当做了天经地义。
可细细想,哪有这么多顺理成章?
姜姮抬起手,似嫌这烛光晃眼一般,用长长的袖子遮住了半张脸:“只有留在长生殿,此事才不会牵扯出你。”
喃喃自语般,“你还是留在长生殿吧。”
姜濬默了一瞬,那总是如月光柔和的眸光,流转到她面上,隔着那层衣袖,似乎能看见她的神色。
隐约无奈,隐约哀伤,“阿姮。”
姜姮侧过身,放下手,淡淡开口:“你该听说了裴老的事吧?”
他的眼眸,还是像那月光下的小谭,果然是有无奈和哀伤的。
姜姮道:“他掺和在七王之乱中,证据确凿,我已下令,让朱北去赐酒,也算给他一个体面。”
“阿姮,可以放了他吗?裴老并无做错事。”姜濬轻声道,并无太多请求意味,依旧是商讨口吻。
“并无做错事?”她缓慢重复,带着疑惑。
姜姮想不明白,这五个字从何而来,于是,她直接问了:“勾结逆王,试图颠覆大周江山,这不算错事吗?”
那双淡色的眼眸抬起,直直望向他。
姜濬羽睫扇了一下,面容平静:“阿姮,裴老并无这样心思。”
“那你呢?”她一顿,又垂下眸,“姜濬,是从何时呢?是何时,你有了这样的心思。”
裴老是以清正廉明立身的名士。
这类名士,不为钱财,不为名望,只会为知己而死。
他是姜濬举荐的。
他所承认的友人,只有姜濬。
姜姮探出手,指尖落在他脸颊上,描摹着他的眉眼、鼻和唇。
曾经深深眷恋的面庞,朝思暮想的面庞,逐渐叫她看不透的面庞。
姜濬也是诸侯王。
甚至,在世人眼中,在礼法道义上,他比那试图谋逆的七王,更适合做这大周的天子。
姜濬许久未答。
他从不是不善言辞的人。
姜姮追问,几乎咄咄逼人了,因此失去了冷静,显露出她这个年龄该有的纯粹模样。
“姜濬,你说,我该怎么做,才能不疑心你呢?你说,我该怎么做,才能不疑心你呢?”
姜姮冷冷笑了一声,很是疲倦般,侧过头,又深深闭上眼。
姜濬的手拂过她的发,动作轻得像蜻蜓点水,眸光却渐渐清晰,拨云见月。
“阿姮……你无需说什么,也无需做什么。”
他声如清泉,很宁静,“我不无辜的。七王勾结,相约谋逆的事,我的确参与其中,是我本心,并无人强迫。”
“到底是同宗同族的亲人,不至于真正要了彼此的性命,但还需要有个保障,他们大概是这样想的,寻到了我。”
“于是便说好了,事成,割三郡为我封地,再给兵权……是同另六王一样的好处,事败,只需我在你这多多美言,保全他们的性命。”
“我答应了。”
但他没有照做。
在七王之乱被平定后,姜濬一句话未说,一个字未提。
姜姮缓缓睁开了眼,问:“姜濬……”
那为何他答应了此事?裴老又为何参与其中呢?
姜姮一言不发,只望着他。
姜濬微微笑着:“阿姮,你有心根除诸王之患,我又怎么能坐视不理?”
所以他煽风点火,又袖手旁观,看那群光有金尊玉贵身份的人,洋洋自得地自取灭亡。
姜姮刚发出一个音:“裴清……”
姜濬轻描淡写道:“至于裴老,或许是他误会了什么。”
裴老有三千学生,三千学生中总有一两人会为诸侯王效力,然后将所见所闻,告知他这位老师。
也
许在裴老心中,只有姜濬能做这天下的主人,只有姜濬能实现他心中天下大同的美好前景。
二人还是亲近的姿势,可心却远了。
姜姮望着他,却想不起来,在何时何地,两颗心毫无保留地相拥过。
也是这一个刹那,她懂了父皇当初对姜濬的忌惮。
这时,一个小太监风风火火跑来,利利索索向姜濬、姜姮二人磕头拜见。
是说:“殿下,裴……逆贼已死。”
姜濬神色依旧。
“你不为他难过吗?”姜姮问。
姜濬略有诧异,笑道:“难过不至于。”
毕竟,没有完全冤枉他,只是可惜,可惜他阅过史书千万卷,还是被一叶障目,踏入了这宫殿。
姜姮侧目,又去看那小太监。
算算时间,朱北还是雷厉风行。
他的确有能耐。
无论是关乎民生的政事,还是杀人放火的小事,都办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此事过去,论功行赏,又该给他好处。
所以,做人是不能轻而易举违背自己的原则的。
会死的。
姜姮很是冷漠,但为了不寒天下学子的心,还是允许了裴老的家人为其收尸。
但同时强调,要将此事“原原本本”告知天下人。
言外之意,能留下全尸,却保不住一世的清名。
小太监走了,似乎也象征着,这小小风波被再次平定。
不过再死几个人,史书一笔。
“阿姮,你还怨我吗?”姜濬轻声问她。
姜姮答:“怨啊。”
姜姮笑了笑:“小叔叔,他们可曾知晓,你并无皇室血脉?”
“想来,或许是不知的,毕竟,我也被你瞒了许久。”
是朱北告诉她的。
是不久前,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被哄骗了。
被他用道义,用礼法,用人伦,哄骗了一次又一次,白白的挣扎,浪费了一年又一年。
他是看不到,自己的歇斯底里和悲痛吗?
“小叔叔,我宁愿,你是真的谋反,好过说是,为我。”
姜姮抬起手,擦去他眼角的一滴泪,
指尖湿了,晶莹的一点光泽,她望着,几乎痴了。
“小叔叔,你是在为我而流泪吗?”
姜姮起了身,再未言语。
她出了长生殿,不再看姜濬的面容,怕自己忍不住心中的怨气。
连珠在外等候,意外会见到她这幅模样。
姜姮冷淡道:“代王从此就留在长生殿。”
这算什么?
又养一个宠儿吗?
连珠不知所措,从未见过姜姮在有关姜濬的事上,会展示出如此强横的模样。
再想问时,姜姮已经离去。
那一身绯色,消失在雪光中。
连珠急急忙忙进殿查看,只见一地碎月光。
第97章 决裂(二)“阿姮,人生难得圆满的。……
姜姮去见了纪含笑。
门一开,便有风霜裹挟而进,而姜姮面色更冷,几乎是叫人望而生畏,可细看,便能瞧见她眼角处是藏着一点红的,像是哭过。
可就算是哭,她定然是被气哭的,而不是伤心流泪。
纪含笑并不急着问话,而是倒了一杯茶,递给姜姮,是能入口的温热。
再看这屋子四周,烧着水的茶炉,整齐的床铺……哪能看得出,她不过是初来乍到?
姜姮抿了一口茶:“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或者说是,猜到。
纪含笑神色如常:“你问何事?”
姜姮看她一眼,“姜濬。”
纪含笑抬起眼,又追问:“是何事?”
“你都知晓?”姜姮微微挑起了眉,依旧问得含糊其辞。
是等着她主动言说,以便于自身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有利位置。
不过是一种话术。
算不得与生俱来,可这宫中,人人皆能得心应手地用。
纪含笑却不愿与她玩这类你来我往,做着试探的游戏,干脆直接了当地问:“你到底想问什么?”
有关姜濬。
又寻到了她。
纪含笑沉着眸子,安静注视。
姜姮眼眶更红了,眼角甚至沁出了晶莹的水珠,可却一言不发。
她还是没有问出话来。
一切都了然可见,还有什么能问的?
就算朱北要挑拨是非,也不敢无中生有,在她面前胡说八道。
何况……姜濬,承认了。
他从不撒谎。
此时,姜姮却厌恶他的坦诚。
她又气又恨,恨得差一点,就要扇他咬他,可她从未在他面前如此放肆过。
没有前科可寻,又要发泄这满腔怒火,于是只能落荒而逃。
姜姮咬牙切齿,唇也发颤。
纪含笑看着,还有什么不懂的?
眸光也软下,又递过一杯茶,只道:“阿姮……你们本就是……”
她主动提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