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崔霖面色变得惨白。
崔相狠了狠心,干脆说得更明白透彻一些:“若你死在这路上,我们崔氏一族,自然无了来日。”
“若你是个有能耐的,经此一事,想来长生殿,也能更放心的用你。”
用名声去换前程,还是干脆死个独子?
长生殿长公主,可没有给他们崔氏一族,更多的选择。
崔相双手背在身后,往前踱去几步,来到一面半人高的铜镜前。
正衣冠、省吾身。
自坐上相位后,他的发须都在一月见白,若无老妻私下为他染黑,走出去,早该被人议论纷纷了。
镜子边缘,崔霖还在出神。
崔相叹了一声,“想明白了,就同你母亲说一声,即日启程吧。”
崔霖神思游离,慢慢地走出了屋子。
等他彻底离去后,崔相坐回案牍前,很快修书一封,送到了长陵郡。
为何姜姮偏偏要选中崔家,崔相还有个理由未同崔霖说。
崔氏本族就在长陵,作为百年的大族,在当地,正有堡垒连绵,私奴数千。
这些私奴,大多数都是逃荒而来的流民,又一代一代被养在了崔氏
,连自己同子孙,都未登记在册,只能算半个大周子民。
正因此,他们可拿铁犁耕地,亦能持枪杀敌。
姜姮真正瞧得上的,当然不是那个傻小子。
她是要用崔氏百年的家底,为她,把玄裳军拦在长陵关外。
崔相手一动,墨滴在桌上。
偏只有崔霖一个孩子,倘若他真眼睁睁看他走上不归路,只怕家中悍妻,自此不让他进屋。
为子,为妻,他只能对不起家中的列祖列宗。
前脚,崔相信件方到了长陵,后脚,崔霖亦到了此处。
同当地太守赴宴,席上都是当地的望族,觥筹交错间,为他接风洗尘。
席上诸位,都知他是崔相爱子,朝中新贵,很是巴结讨好,又问他,突然来此长陵,是为何事。
崔霖答,此次出行,是为寻昔日的旧友,只可惜相别多年,如今友在何方,家中几口人,一概不知,只记得一个名字。
接下来,又聊了许多。
崔霖是情场的浪子,平日说得了甜言蜜语,再扯谎、糊弄人时,便能面不红心不跳。
一场酒喝下来。
这些叔叔伯伯听了不少,他和那位“旧友”,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往事。
他也有所收获,对玄裳军如今在何处,又与席中的谁在私下有所往来,都模模糊糊有了想法。
结束宴席,在太守的殷殷邀请下,崔霖还是婉言相拒:“大伯父,我已另寻了住处,就不劳伯母操心了。”
崔太守见劝不了,只好点头,又嘱咐了几句:“你既然心中已有了打算,我也不好约束着你。你且自个儿小心些。”
崔霖乖乖听着,已经想好,要趁着夜色出城。
他道别了崔太守,就向驿站回去,是准备拿包裹。
也不是什么贵重物件,是家中的妻妾为他缝制的衣物,和塞了平安符的荷包,如果有一件丢在了外边,回去又有几日好闹
他来得匆忙,又赶着去赴宴,这些东西就被搁置在了驿站中,使了一些银子请人看着。
崔霖还在筹算,该如何进入玄裳军,又毫发无伤。
该想到一个人的名字。
就见火光冲天,映着黑夜如白昼。
驿站外边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都一脸惊慌失措地看着熊熊燃烧的房屋。
还有灰头土脸的几人,正往外逃窜,是死里逃生的。
崔霖正要上前,一把剑,从身后,抵住了他的背。
只要再前进,这利剑,就能夺去他的性命。
是谁?
崔霖一动不动立在原地,压住满心恐惧,扮出平静模样:“不知阁下是何人?”
无论是冲着钱财来,还是冲着他这个人来,崔霖都能应付。
却无声应答。
想来这人,不是寻常贼子,崔霖压低声:“刀剑无眼,在下很是爱惜这一身皮囊,还请阁下小心些,至于钱财,还请容我修书一封。”
也不答。
看来不是为钱,那边是冲着人来。
崔霖想了一圈,今日宴席上的人,朝中同他作对的人……还是不知,会有谁如此胆大妄为,直接持剑威胁他。
热浪涌来。
一滴冷汗,自他额间落下,滴在石子路上,不一会就没了影。
“崔霖?”
一道声,恰好从不远处传来。
崔霖听出了这道声音,惊大于惧,也顾不上安危,小心侧首望去,却见方才所想之人,端端正正出现在一旁带着火光的夜色中。
方脸高身,断了一臂,不是孙玮,又是何人?
“孙大人……别来无恙。”崔霖勉强挤出笑,问了一声好。
思绪快速发散。
他同孙玮交情并不差。
当初他因罪下狱时,崔霖也曾四处走动,试图将他从牢狱中捞出。
念着二人往日的情,方才崔霖想到的路子,就是这位旧友。
原本是想借他,至少在那个豺狼窝中,护自己一个周全。
谁想到,这剑亮出得更快?
崔霖抿了抿唇,尽可能将声音放轻松,“孙大人可知,我为何而来?”
孙玮轻轻应了一声,难分辨,是知,还是不知。
崔霖干笑了几声,又道:“我是赴长公主之命而来,也是为尔等而来。”
“为贼为寇,传出去,到底不好听。若诸位愿归顺,想来才是两全其美。”
这短短几句话,说得崔霖嗓子干。
这突如其来的一把大火,乱了他全部的计划。
小命都被别人捏在手中了,又何谈主动投靠,埋藏其中?
只求在此时,说出姜姮的名号,能暂且保住一命。
他想着,缓缓动着眸子,目光掠过孙玮那张愈发沉稳的面庞。
有些事,群臣不知,不代表世家不知。
孙玮为何惹怒昭华下了狱,又为何无声无息出了狱,领兵去了北疆。
崔霖都清楚。
说来有意思。
这些事,明面上,都是因姜姮的喜怒,再细究过去,却是因另一人。
是因这一人,牵动了姜姮的喜怒,才带出了这般多的事端。
如此想来,那身后持剑之人是谁,便可知了。
崔霖微微一笑,“辛小将军,初次相遇,也该容某做个介绍。”
辛之聿长剑未收。
崔霖似乎笃定他不会动手一般,不紧不慢前进一步,身子离开了这剑尖一寸有余后,转身面向他。
那一瞬,他眼眸中,闪过异色。
一是,惊叹辛之聿的好颜色,除去眉间三分戾气,全然不像舞刀弄枪的武人。
二是,看他面容,崔霖轻而易举的,便能窥探段爱恨情仇的一角。
又是叹息。
这天下痴儿怨女如此之多,又有谁能免俗呢?
他想定了法子,确保能不辱使命。
第110章 想起想着,想着。便是委屈和慌乱。……
自那一日,崔霖离开了长生殿后,只往家中走了一圈,就径直了离开长安城,再没有了消息,人间蒸发似得。
去崔宅打听,上下口径早已统一,只说去外地访友。
在这“公主党”和“保皇党”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身为公主党关键人物的崔霖,却离开了长安城,只为了访友?
这话说出来,只有蠢人会信。
可蠢人,是活不到今日的朝堂之上的。
崔霖的去向,代表了姜姮的心思。
为了保全自己也好,为了争权夺利也罢,一时之间,不少人在打听他的动静。
更有甚者,直接问到了朱北处:“朱大人,您说……那位,是什么意思呢?”
“殿下的心思,岂是你我可知的”
“正是正是,只在下愚钝,唯恐哪里不周到,惹怒了殿下……这些日子,这南门处,可是送出去不少可怜的人。”
南门并不在长安城的南边,平时都紧锁,也无太多百姓会从此处进出。
而那些被下旨流放的罪人,正是从南门送出去的。
这半年来,南门处却热闹的很,甚至还新来了不少小摊贩,做些简单的吃食,是供那些押送罪人的卫兵、官员“糊弄”一口,趁机赚一些零碎的。
朱北也去尝过几次,在“送”几位宗亲出长安城的时候。
这只是普通百姓做的普通小食,味道自然算不上好,有时运气不好,一口汤下去,还会吃得满口的砂砾。
可就算如此,那些被押送的罪人,也是尝不到的。
流放。
是叫他们活。
但若是活得太好了,流放也便没了意义。
朱北掀起眼,慢慢呷了一口茶,“你只需做好分内事。”
“是是是,自该是。”
默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