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仔细听我接下来的话语,务必牢记,务必。”姜姮叮嘱。
崔氏一族在长安城经营多年,自然有其门路,其中恰有几人,在送朱巧妹离开长安城一事上,能发挥一些蜉蝣撼大树的力气。
姜姮将手上的镯子,发上的簪子,脖上的链子,一个又一个摘下来,再一个又一个为朱巧妹带上。
这些首饰,都是她仔细挑选过的,不是金玉这种一眼就瞧得出价值的物件,寻常人见了,会诧异其色泽、款式的罕见,但绝认不出到底是何物。
她带在身上,绝不会引人惦记。
“若有朝一日,无路可去,可拿着这些物件,去当铺,切莫一次性露太多,也勿要讨价还价,能拿多少,便是多少。”
姜姮缓缓说着。
这纷杂事,因她而起,她不能撒手离开,但朱巧妹不一样。
她无辜。
且有赤子之心。
没道理让好人,在这深宫之中,白白丢了性命。
最后,姜姮从怀中,拿出了一串小小的项链,红绳链子又长又细,挂在脖上,不容易瞧见,而坠子主体是一块血玉,完美无瑕,艳如朱砂,正是当年阿蛮亲自打成簪子,送她的礼物。
如今只剩下拇指大小。
姜姮将红绳两段系在一块,打了一层又一层的结,细细的绳子绞在一块,已是不借助外力,难以拆解的了。
“就日落鸣钟时,我所说一切,记住了吗?”她再次正声询问。
朱巧妹迟缓点头:“记住了……”
姜姮也点头,知她看不见,这个动作,是让自己安心。
外头已有余晖洒金,姜姮记着时间,一把牵过她的手,想让她顺势起身,不料朱巧妹只微微前倾了身子,但双腿还牢牢定在原地。
“怎么了?”
看她一脸难色,姜姮略有心急。
今日时机难得,她不能保证,下次再有一个崔霖,能为她这位已经毫无权势地位的长公主,冒着身家性命谋事。
姜姮不欲再拖延,用力拉着朱巧妹的手,就要往外走去。
朱巧妹也顺从。
快步到了西门,远远望去,那里已经有人等待。
按照计划,这辆负责出门采买伙食的车,也会载着朱巧妹离开,等到了未央宫外,又会有另一批人来接她出长安城。
眼见只差一步,姜姮心想,无论朱巧妹是否清楚其中利害,又听懂了多少,都要先送她离开。
这时,朱巧妹却反手拽住了她。
二人的力气,本就不是一个水平。
她这一拉,姜姮踉跄了一下,只能停住步子。
“你——”姜姮蹙眉转身。
“那你呢……”朱巧妹低声问,“我走了,那你呢?”
她不能抛下姜姮,独自一人离开的。
原来,她是想着这个,为了这个……
姜姮望着她,一时无话可说,很快,她又逼着自己冷着心肠,出了声:“我自有我活下去的法子。你留下来,又能为我做何事呢?
“我!”朱巧妹不假思索地想回答,但声音随之小了。
她也曾认真谋生了半年。
自以为有了安身立命的能耐,可以同姜姮携手活下去,但这短短几日发生的一切,将她在过去所搭建的一切,包括认知,能力,打算……都砸得稀巴烂。
正如这村子离未央宫的距离,朱巧妹的世界,和姜姮的世界,相隔太远了,天上下地?不,天和地的距离,尚且能用眼睛张望,而她和姜姮的距离
她唇动了动,眨着眼,想看看姜姮,眼前还是一片血色。
几乎残忍。
朱巧妹握住了拳头,蒙眼的草药逐渐厚重、湿润,是她眼眶溢出了泪,却落不下去。
姜姮明白了她的心思,片刻后,轻声道:“阿巧,我有个姐姐,她同你很像。”
“是谁?”她哑着声音问。
姜姮答:“她死了,我拖累的,甚至到如今,都不知道她是怎么死的。”
朱巧妹低下头。
姜姮像是轻轻笑了一声:“恕罪懊恼的心思,老实说,有一点,但少得可怜,唯一遗憾的,她护了我这么多年,明明心中早认了她,却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叫一声阿姐。”
为了什么呢?
一个虚无缥缈的忠心。
之前的她是觉得,忠心耿耿的提前,便是严格的上下尊卑。
于是,那些有忠心的,大难临头各自飞,如今还没回到长生殿。
不够忠的,永远长睡在了她身后。
真奇怪,明明那双眼被纱布蒙起来了,姜姮却还能察觉到,朱巧妹担忧的视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没什么。”她轻易的,就叫自己的语气语调变得轻松许多,“我永远都记得她最后同我说的那句话。”
“今日,我也想告诉你。”
“要活着,别的都是其次的,活着就好……哪怕声嘶力竭,哪怕苟延残喘,哪怕辜负了许多人,都要活下去。”
姜姮的声并不有力,可字字都砸到了朱巧妹的耳边、心上。
生离后死别。
但只要活着,便万事大吉……吗?
朱巧妹心中觉得一阵酸,一阵麻,有些不对劲,但她,向来都习惯了听从她的小月牙。
“你……一定能平安。”
“嗯。”姜姮又笑了声,将黏在脸上的发丝,一点点拿开,别至耳后,“你还不信我吗?”
又耳语,“我还请这位崔氏长公子在暗地广邀名医,听说已经有了线索,能治你这双眼睛。”
“我信你的……”
信,都信。
“不出意外,再一年,我们还能见。”
“好……”
朱巧妹被姜姮连哄带骗上了那辆板车。
趁着日落鸣钟,宫门落锁前,连人带车都通过了这小小的一扇门,悄无声息地出了宫。
姜姮的心事,放下了一半。
转过身,却见到了辛之聿,他站在不远处,身上的甲胄因余晖的拂照更露冷光和血迹,仔细看,剑鞘上亦沾着模糊的肉块。
载着朱巧妹的板车,还未走远,细细听,车轮滚过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
此时若要追赶,都无需大动干戈。
姜姮手心出了一层汗,神色自若地上前,问:“你何时回来的?
”
“不久前。”辛之聿答,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合身吗?”
之前为姜姮裁剪衣物的女官都趁着乱逃出宫曲,寻不到了,只能下令让针织局照着从前的记录,为长生殿送去新衣。
“合身的。”姜姮答。
辛之聿牵过她的手。
姜姮在他掌心,摸到了黏糊糊的一块,该是血。
“前线如何了?”她问。
“还好。”他答。
夕阳下,二人一起往长生殿走。
心照不宣的,都未提起朱巧妹的潜逃离去。
第138章 重温他是否也和你,如此坦诚相见过?……
长生殿前站了不少人,其中正有阿弃,见姜姮和辛之聿一同回来,他飞快扫了一眼二人,心里大致有了数,才嬉笑地上前。
“将军,前头还有人等着你呢,要现在过去吗?”
辛之聿一言不发,一手依旧紧紧牵着姜姮,径直带着她走入了长生殿中。
看着二人的背影,阿弃眸中闪过几丝晦色。
站在阿弃身边的一个大汉出了声:“这是怎么回事?那些个狄人,还盯着他呢……”
这大汉是从前辛家军的,自从跟了辛之聿后,一直在前线作战。
几日前,辛之聿快马加鞭回到长安城,只为找姜姮一事,他并不知晓。
准确说,姜姮重新出现一事,至今都没叫众人听到风声。
是为了保护她吗?
真是……
可恶。
阿弃扬起脑袋,一脸天真地笑了笑:“赵叔,小别胜新婚,将军有事要忙呢。我们先走吧,这里头,一时半会,结束不了。”
被他叫做赵叔的大汉,脸上一阵青一阵黄,恍然大悟后,“呦”了一声,不知从何说起好。
“走吧……莫要打扰将军了。”阿弃笑着,玩闹似的推着他离去,可余光,还是望着长生殿里头。
他嗤笑离去。
长生殿内,辛之聿脱下的最外层的甲胄,到了偏殿,那儿早有人准备好了热水,以待他清洗。
隔着一墙,姜姮算着时间,觉得朱巧妹也该离开长安城了,才彻底松了一口气,又站起身,转了半圈,倒了半杯水,就掀开帘子去偏殿,打算找辛之聿。
可水雾弥漫,并无人影。
姜姮心中一紧,“辛之聿!”
她连忙左右环视,也不知心中在怕什么,身子先繁杂思绪而行,她走到一旁放置脏衣物的架子边,掀开上层的甲胄。
不见佩剑的影子。
于武将而言,佩剑是万万不能舍弃的。
姜姮心头一跳,又连连翻找着衣物,想要找到一点辛之聿未离开的证据,忽而,她的手腕被人握住,不轻不重,指尖的厚茧子磨着腕上的肌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