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之意便是愿意留下一瞧了,管事顺着话,连忙道:“还请二位殿下稍等,吃些茶饮果子,斗戏马上开始。”
管事带着人,快步去准备。
原先留在黄沙场上的尸体和斗者被清理到两侧,只留下中央的一滩血污。
姜姮往回走入亭中,懒懒地坐回软塌上。
几位侍女捧来了斗场准备的吃食点心,放在八角几上,就退出亭去。
她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一日规律两餐,除此之外并不多食,只摆摆手,让宫女拿开。
阿蛮却叫住了人,兴致勃勃地拣了一丸晶莹剔透的红山楂尝了尝。
“这不该叫冰糖葫芦,该叫冰糖丸子了。”姜姮笑道。
“冰糖葫芦?若是拿根玉签子将山楂丸串起来,的确像是葫芦。”他认真答。
阿蛮鲜少出宫,对民间小吃了解甚少。
姜姮一愣,缓缓扯出一个笑,眼前却出现了那人的身影。
那时,俩人年纪都不大,就装作采买的小太监,一起混出宫去,她瞧什么都有趣,什么都想要。
那人也只是笑着,都应答。
明明那时,他对自己是如此百依百顺。
怎么后面,就变了呢?
姜姮百无聊赖地想起了往事。
锣鼓一敲。
阿蛮豁然起身。
只见一饿得只剩下骨头的猛虎被缓缓牵引入场,脖上系着长长的铁锁,可踏地四脚依旧有力平稳,漆黑兽眸中,隐约可见其昔日为山中之王的气概风光。
黄沙场的另一端,则是推上了一个铁笼子,那罪奴便蜷缩在不足半人高的铁笼中。
遥遥一看,这人与虎,正如鸡蛋同石头,胜负似乎已定。
阿蛮撇了撇嘴:“这罪奴也太瘦弱了些,别一下子就被咬死,吃了干净。”
管事弯腰赔笑道:“回殿下,这罪奴可不是一般人,您且瞧着。”
有驯兽者往饿虎眼前三人处甩了一块带血的肉。
又趁机将其套上脖子的铁锁解开。
饿虎不再受缚,扑到血肉上,大口撕咬着。
与此同时,那铁笼子也被打开,笼中人踟蹰两步,缓慢向前。
就他往前的几步路中,饿虎早已将血肉吃得干净,正不紧不慢地舔着利爪,只原本尚有虎威的眸子,如今只剩下一片野性的绿。
“正该叫它吃些,这饱了三分的畜牲,最忍不了饿。”立在廊上的阿蛮激动地挥起了拳头,兴奋地嚷嚷着。
宫女们别过眼,不忍再看。
一旁的管事则是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
姜姮忽的心思一动,也有了几分好奇,便起身下榻,离开了亭子。
“如何了?”她随口一问。
只当视线挪到场内后,一停一滞,昭华公主倏地无声了。
那饿虎张着血口,只双眼死死盯着眼前的猎物,不敢轻举妄动。
烈日清空,万澜俱寂中,衣衫褴褛的罪奴静静地站在原地,那双投向高处看亭的眸子黑白分明。
恶兽朝天咆哮。
场上,黄沙飞扬,猛虎前冲,挥起利爪!
少年立在原地,却在下一刻,滚地躲开,又屈膝踩地,稳住了身子。虎躯未扑到猎物,直直撞上了两侧护栏,那利爪竟是与他擦面而过。
“阿姐?”阿蛮连着唤了她好几次。
“嗯……”姜姮立在高处,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斗场上的罪奴,只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声。
他试探问:“阿姐,要赏吗?”
赏谁未说,何时赏也未说。
姜姮未回复,只探出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双目仍全神贯注地注视下方。
场上的死斗还在继续。
少年快速奔至张乙被杀死的地方,弯腰探手,抓起了那圆头的木棍。
他蹲身蓄势。
只见猛虎再次扑来,他果断起身,束棍刺向了虎躯。
刺入了!
猛虎痛苦地咆哮着,那根木棍插入了它脖颈。
少年沾了满脸的兽血,鲜红的色,和她身上的衣裳一样的颜色。
姜姮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依旧平静,依旧冰凉,但她也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如此急促,如此兴奋。
这一瞬间,她明白了为何满长安城的王孙公子都愿意在这赤裸的黄沙地一掷千金。
死斗,斗的是生死。
而活着,是人最纯粹、夺目的欲望,比黄金亮,比印章真。
她呼了一口气,轻轻将发中金簪取出,满头乌发垂下,肆意随风飘扬。
姜姮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她说:“本宫金簪赐他,若他能活下去,就来见我。”
活不下去……呢?
阿蛮不解,正要追问时,目光却落到了姜姮嘴角的笑。
笑意微不可闻却又如此浓烈。
第2章 相似五成的相似,抵她五成的思念,刚……
“昭华公主赐九瓒金簪——”
随行侍奉的宫女上前,一人取来了红漆盘,一人提着长链铁笼。
姜姮轻声道:“何必如此麻烦?”
等铁笼放下去,那下头的一人一虎早该决出胜负了。
宽大的衣袍随风而动,在众人的注视下,姜姮抬起手,又松开。
金簪从高处直直落下,插入黄沙地中。
一阵小小的惊呼声传来。
不知有几人在暗暗心疼这价值连城的宝贝。
姜姮满不在乎,继续注视下方。
少年余光一瞥,立刻起身扑去,抓住了金簪。
他起身,迎敌上前,高高举起金簪,锋利的金光从众人眼前闪过。
刺入心脏,狠狠往下一扯。
猛虎的爪子还未挥下,心脏、肠子随着血泄露一地。
兽躯倒地,死不瞑目,周围一片叫好声,少年沉着地立在原地,再次往高处望去。
姜姮也不收敛视线,依旧直勾勾地
盯着他。
他会赢。
瞧见他第一眼时,姜姮便清楚了。
她不舍得让他死的,即使这利如尖刃的金簪未被他拾起,她也不会让他死的。
姜姮看得清晰。
那张藏在血污和尘沙下的面孔,是怎样漂亮又秀美的一张脸。
和那人……像极了。
怎么能这么像呢?
“哈……”
姜姮笑出了声。
她遥遥地虚指那人,眉梢眼角都洋溢着一股轻快的畅意,“这人,很好,本宫舍不得见宝珠蒙尘。快叫他收拾收拾,收拾干净了,再来见本宫。”
管事连声应答,又行礼退下,收拾残局。
阿蛮在旁一语不发,虽说他年纪小,但到底是储君之尊,乍冷下脸来,还是有几分唬人。
姜姮瞧了他一眼,笑道:“今日之事,还得谢谢你,若不是阿蛮带我出宫,来了这儿寻乐子,姐姐我,哪能瞧见……这样好的一出斗戏呢。”
“只要阿姐欢愉便好……”见她仍含笑挑眉注视,小小男孩抿着唇,软软地伸出手拉住了她的衣袖。
“我只是……有些厌恶,这样草菅人命之举。”
方才分明还乐在其中。
小储君被白发夫子提着耳朵,学了几年的“仁”,也长出一颗仁心了?
姜姮奇怪,但未深思。
“既然讨厌,那便下令取缔了此处,再给一笔遣散的银钱,那些不愿意活的恶人……那就赐死吧,给个快活的死法。”
姜姮以为自己的安排算是面面俱到了。
身子有些泛懒,兼之日头太晒,晃得人眼晕,她转身,自然而然地想躲回亭子里去。
却听阿蛮出声问:“阿姐,那……那个罪奴呢?”
“先等我见过……”她的声音渐行渐远。
见过后呢?
姜姮噙着笑,哼起了小曲。
这是乡间小曲,代地的男子若有了心上人,便会献上这样一首曲。
另一边,管事亲自来到了地下关押斗者的隔间,吩咐左右人。
“快,给阿辛换一件干净的衣裳,那项圈就别摘了,省得他昏了脑袋,一不小心冲撞了贵人。”
管事捋着胡子,瞥了眼全是青黑霉斑的墙,没有靠上去。
人人都晓得,昭华公主有一双厉眼,最是挑剔不过,可偏偏身份尊贵,不是什么金的银的就能换一句好的。
今日使了这么多功夫,总算讨了她的好,这破天富贵就该触手可得。
大伙也明白这个理,忙着上前,打水的,换衣服的,梳头发的,都闹哄哄。
就这时,一道嘶哑的嗓音突兀的在这逼仄之地响起。
“她是昭华。”
众人闻声望去。
罪奴阿辛四肢被锁起,整个人仍跪坐在草席上,他抬起眼,幽幽的眸子像是从黑夜中忽得闪起的一簇火苗。
管事砸吧着嘴,转头对着大伙说道:“给他擦把脸,我记得这小子,长得不错。”
抹布沾了水,往阿辛脸上狠狠抹了两下,把结成块的兽血、积了厚厚一层的泥沙都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