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是独特的。
想明白这一点,并不困难。
所以,心动,是错吗?
“错的是我”——姜姮不喜欢这句话,很不喜欢。
这世上,哪有这么多是非对错?
一旁,姜濬仍在轻声言语。
他提到了先前赐婚的一回事,他说,是从那时,明晰了自己的心意。
他无法接受,姜姮另嫁他人,自己娶新妇,他有欲望。
他的欲望,就是像从前一般,时时能见她,二人相伴,春秋冬藏。
他说,以往不可谏,来日,他会陪着她。
……
多神奇的话语,是最甜的蜜混入了最醇美的酒酿,让姜姮几乎飘飘然了。
“你会吻我吗?”她忽得发问。
姜濬一怔。
姜姮又问:“那我可以吻你吗?”
他像是意外,依旧未言语。
“小叔叔,我很贪心的,只是陪伴,是不够的哦。”
姜姮笑了笑,由于那双眸子是冷淡的浅色,这不真切的笑意也变成为了讥讽的冷笑。
“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姜濬和她一直不同。
即使一时偷懒,他也会很快补上功课。
哪怕有卑劣之士用恶俗之行径惹怒了他,他也不会当面发火,而是暗中远离此人。
她要的相伴,和他所言的,不一样。
她要的爱,和他愿意给的,也不一样。
那么一点浅尝辄止的爱,是施舍,是残忍。
就像春日的那一吻,对他,是该及时止损的出格错误。
对她,却成为意乱情迷的开始。
那四年间,她也曾想,如果那个午后,她不借着小寐而逃避背书的话,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一直以来,她
都有个好习惯的。
遇到毫无可能的苦难,那就及时放弃,绝不勉强自己。
是那一个出乎意料的吻,让她误入歧途。
虽说,她本就不无辜。
“小叔叔,你真自私……你要做无欲无求的圣人,也要我陪着你如此吗?”
姜姮喃喃道,“我不信什么‘发之于情止乎于礼’,父皇兄弟姐妹如此多,人人都巴结我,讨好我,我才不稀罕你的相伴。”
又垂眸,“姜濬,人人都说,你有颗七窍玲珑心,我要的是什么,你不会不知……我只要……”
“阿姮。”
姜姮冷眼望着他。
被打断,又沉默。
有些话,像是见不得光,只要一说出口,就为天地所不容了。
“阿姮……我从代地带了许多花卉,届时,请宫人们移植到你殿中吧……”
他又若无其事的,自说自话。
再谈下去,又是两败俱伤吧?
“滚出去。”姜姮冷冷地道。
他还是那副讨人厌的模样,连哄骗的谎话也不肯认真说,只沉默着上前,似乎要伸出手,抚她的发。
但他犹豫了,只放下了一个小小物件,说了一声很轻的“抱歉”,应该还有话想说,但姜姮目光太冷,姿态太防备,他一言不发。
姜姮望着他的背影远去,重重甩袖,那小小物件被甩到了不远处。
一地香露倒满地。
轻盈的甜充盈了满座长生殿。
在熟悉和陌生中,姜姮想起了,这是“引梦”最初的味。
兜兜转转,她嗔来恨去,好似什么都未曾改变。
姜濬独自走在宫道上。
黛色的瓦,高高的墙,短短四年,一切都已是他陌生的模样了。
有小小圆月夹在宫道中央,宁静月光伴了一路,他停下,疲倦地靠在宫墙上,下意识探出了手,是想要去抚摸这一轮皎洁。
可是,太遥远了。
“玉娇儿……阿姮……”
独自一人时,情也轻易。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看见了自己的指,月光落在修剪整齐的指尖上,是奶白的光晕,那一点浑浊又黏腻的污秽,似乎又出现。
姜濬感到了痛苦,像是有一双大手,要将他的三魂六魄都活生生从这五脏六腑中剥离。
逐渐的,这一点痛苦,又变成了厌恶。
他想起了,年幼时,误闯入藏书库后,不经意翻开的一本书籍。
在这本书籍中,与先祖一同打下江山,创立大周的文成皇后终于成了一个活人,有姓名,也有祖籍,还有时不时的玩笑话。
她姓“姜”。
出身东郡。
是先祖——她垂名史册的恩爱丈夫——的养女。
多么荒诞的一件事。
大周以礼孝立国,这立国天子却是最不讲礼法、孝道之人。
他不信,怀揣着那么一点天真,就跑回殿中,想要向老师求证。
他寻见了老师,也寻见了自己的母亲——这位不苟言笑,令人敬爱的太后娘娘,笑得让人心颤,让人恐惧,
他们身侧,鸳鸯绣被翻红浪。
他们的远处,姜濬背过身,藏在了墙后,握住这厚厚一本古籍。
墙角处,有一对虫豸一上一下,你压着我,我托着你,一起缓慢地爬行。
是下意识的,靴子踩了上去,一点点柔软的阻挡无济于事,姜濬感觉到了一阵异常的恶心。
事后,老师衣冠整齐地坐在他面前,检查着他新写的字帖,似乎奇怪于他异常紧张的状态,不禁问:“阿濬,是不适吗?”
他垂下头,藏住了那全部的心思,只回答:“多谢小舅舅的关心,我无妨的。”
无妨的。
姜濬调整了呼吸,站直身,又是光风霁月的模样。
他安静地往前走,准备出宫,如今的他只是一届布衣,按礼法而言,是不应在宫中过夜。
况且,长乐宫……他并不是很想回去。
甚至于,他有过老死在代地,终身不回长安城的冲动。
随着年岁渐长,姜濬美名愈远,有不少人都会来拜访他。
大概是,人们都习惯防备亲人、同僚,而习惯在佛像前忏悔,那些人拜访他,又在他面前倾诉、哭嚎。
姜濬看着他们,他们是朝中重臣,是名门公子,都是光鲜亮丽的。
有人温和,有人急躁,有人博学广志,有人不学无术……可又如何?
脱去了华丽衣物,都是赤.裸不堪的欲望。
原来,这样的事,是司空见惯,正如山野中的禽兽,吃喝拉撒之余,就是交.媾,兄与弟,母与子……甚至禽兽不如。
他微笑着,习以为常地掩盖着厌恶,流畅熟练地说着安抚的话,让他们破涕而笑,又将自己引为知己。
姜濬以为,自己会继续如此。
君子温其如玉,大雅卓尔不群。
这是启蒙当日,他的师长兼母舅,赠予他的一语。
乱欲横流之中,他能做的,只有恪守本心。
直到那日,他发现,自己停留在那小小少女身上的视线,挪不开了。
他早知,她是不一样的。
他亲眼见着她来到了这个世界,在朗朗的笑声中,长到了如今的年岁。
她喜欢张牙舞爪说着恶狠狠的话,实际上,一双澄澈眼眸看透世间事,一颗纯粹心脏不改良善。
知事理,品尝权力,知晓一切后,她原本可以选择恨他,或者与他反目,但没有。
她走入了梦,在一个宁静安睡的夜。
醒来,身下湿漉,腥臭气息,像泥土,像兽涎,指尖轻点,是黏着的,微凉的。
姜濬躺在远处,久久出神。
原来都一样吗?
不可以的,这是错误……
再是寻常日,他背着书,说着仁义礼智信,念着廉耻。
目光又放肆,脱离了本心,本心也倒戈。
他俯身上前,被自己所唾弃的欲望驱使,做了越轨的事。
“小叔叔……阿……濬?”
姜姮睁开了眼,脸颊上是新被压出的红印,她望着自己,纯洁又含水的眼眸啊,还未学会伪装。
原来都一样。
“代王殿下……”
一道幽幽的声音,自前方传来。
姜濬抬眸,平静地注视着眼前人。
“果然是您啊……”朱北笑了笑,像是为自己的直觉而得意着。
“朱大人。”姜濬后退一步,恭恭敬敬行了一个半礼。
朱北侧身半步,错开了他的礼,又似笑非笑:“早听闻殿下的美名,如今一见,果然非虚。”
姜濬回了一个谦卑又和煦的笑。
朱北又笑:“代王殿下为何会在深夜,从昭华长公主的长生殿内走出呢?”
月光偏开,映出姜濬眼底的淡漠。
朱北:“鄙人不才,从老宦官口中,听了不少往事,不知殿下,可否为某解释?”
姜濬不动声色地掀起眼,还是笑:“年少轻狂,往事何须再提?”
“陛下在意呀……这些事,是陛下派某去探寻的。”朱北道,“代王应听闻了,如今陛下很是爱戴长公主呢,前驸马爷……不对,已经是罪人殷氏了,正是因长公主一事,而惹怒了陛下,才落到今日家破人亡的惨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