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今日事,是朕不好,不过此事,另有隐情。”
姜钺轻轻松松道着歉,又扬起笑,轻而易举将前朝大事当做闲言碎语说给了姜姮听,哪怕此事,将牵扯万人的身家性命。
“朕决定新为各位诸侯王划分封地。”
姜姮微微侧过头,眸光一凝,那些儿女情长的事,被暂且抛置耳后。
姜钺道:“先前,在追封先帝时的各路诸侯王一事上,朕耽搁了许久。是因朝中大臣在商讨此事,到昨日,那群老头子才辩出了一个结果。”
他重复了那句话,又道,“便是如此。阿姐,你觉得如何?”
姜姮抿着唇,一时不语。
王侯公主到了一定年纪便要赴往封地,起初几年,是外来客,天长日久,再与当地豪族通婚往来,也便成了“豪族”。
除此之外,百姓缴纳的税收归其所用,当地父母官千方百计讨好他,更有大片土地能供其挥霍,驱逐农人,圈地跑马,围山建园都算小事,就怕他们生了不该有的心思,养起了兵。
姜姮半垂下眼,冷静道:“父皇在位时,大臣也提起过此事。”
“反正无论是功是过,于臣子而言,都该青史留名了。”
而作为天子,先帝并未采纳该策,而选择置之不理。
人人皆知病灶藏在体内,可不是人人都有这个胆子破皮、掀肉、挪骨,去将腐烂处去除。
诸侯王在一地经营许久,就算拥有了更富饶了封地,也未必愿意舍弃眼下已有的一切,去换得一个未知的来日。
若强行推行新政,谁知那时,他们是感恩戴德,还是心怀怨怼?
姜姮权衡利弊后,大抵是想要求安稳的念头占了上风,决定劝阻。
姜钺像是早已猜到她会作何反应,先一步答:“朕知晓的。”
又笑,“只今时不同往日,父皇能容忍他们,朕不能。”
姜姮正眼看他。
姜钺迎上了她的视线,不知何时,手中取来了一颗圆润的葡萄,他学着宫人的模样将紫色外皮一条条撕去,只留下晶莹剔透又坑坑洼洼的果肉,轻轻送入姜姮口中。
“阿姐……这是朕登基以来,第一道正儿八经的政令。”
“朕也想流芳百世,而不是碌碌无为,或遗臭万年。”
“阿姐,你会……懂我,理解我,支持我吧?”
不再是孩童时软糯明亮的嗓音了,眼前的少年过了那个飞速成长的年纪,学着大人的模样,也开始压低着声音,做出真诚姿态。
对的,是做出来的姿态,因此是很难分辨出,到底有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姜姮凝视他,分不清真假,也看不出他到底在筹谋何事,只能食不知味地咽下口中的果肉,在杂乱心绪中,答一声:“我知晓了。”
新令被决定推行的次日,因登基大典而逗留长安城内的各路诸侯王便知晓了此事。
一时之间,人人瞩目,想法设法打听着后续。
姜姮亦是如此。
虽说,以她与皇帝的情分,又因那段曲折未果的婚事,必然能留下,一边赏着长安城的繁华,一边用着封地上供的金银。
但是,姜濬的去处,还未有着落。
那盒新献上的珍珠被随意的放在姜姮膝前,她在挑选,一颗一颗比过去,瞧过去,是要留下好的,弹着玩。
可她想着事,不知不觉,就把大的和小的混在了一处。
姜姮看了眼,想了想,决定重新挑选。
举起那半盒匣子的珠子,直直地倒下,大珠小珠落玉盘,滚着,逃着,溅了满地,声音悦耳,她却笑不出来,木着一张脸,看珠子不受控,撒野般溜到了远处,停在了一人靴前。
连珠弯下身,拾起了这枚珍珠。
“殿下……有消息了。”
姜姮抬起眼,也不管这撒了满地的珠子,施施然起了身,坐回一旁位上:“如何说?”
连珠微微一笑:“陛下的意思是,代王封地无需再变,但要留他在京城,开学著书,以教养天下学子。”
姜姮惊讶:“是阿蛮的意思?”
“正是陛下所言。”连珠不愿见他们姊妹二人离心,也知二人前不久方起了龃龉,有心开解,“殿下或许只是多心了,您与陛下携手至今,他待您是有敬爱之心。”
敬爱敬爱,先敬后爱,可“敬”一字,便注定了距离。
姜姮摆摆手,不欲解释,细想,又未挑出错来,“先如此吧……快遣宫人将此事告知宫外,他那儿地广人稀的,谁知道这消息,何时能传过去?”
连珠笑着应声。
姜姮一人坐在榻上,仍疑心,姜钺会在此事中动手脚,就如先帝一般。
当初,父皇正是因察觉了他们二人的私情,才不顾朝野议论,在有更好选择的情况下,固执己见,将还未及冠的姜濬孤身一人送往了封地。
父皇以为,分别能斩断孽缘。
她也差点,接受了二人终身不能再见的事实。
换作她,她必然不肯放过这个名正言顺的机会的。
还是说,真是她多思?
因自个儿是个心思不干不净的,也觉得,旁人会同她一样?
姜姮的视线落在那满地的珠光上,又瞧见了新送来的稀奇珠宝。
姜钺待她,比先帝时更殷切。
这长生殿也便愈发奢靡。
她想,到底是亲弟弟,一母所生的关系,一同长大的情分,斩不开,拧不断,他也长大了,懂进退和分寸,应该做不出荒唐事。
她该信他。
姜姮起身,独自走在空旷的殿中。
只觉得那个大片金、大块玉的鸟笼,粗陋难看,和四周的精美雅致格格不入。
再一想,才发觉,原先关在里头的雀儿,那么雪白又圆润的一只,就轻而易举消失了,不翼而飞。
招来宫人仔细询问。
那宫人颤颤巍巍,答:“殿下,您忘了,趁着一次奴奴们换食的空隙,这雀儿逃走了。”
这件事,连珠告知过她一声,只姜姮当时为其他事所扰,并未在意。
姜姮笑:“它被你们娇生惯养着,怕都忘了该如何飞,怎么还会逃?”
这宫人不常贴身伺候她,听她笑语,只记得紧张了,忘了该答话,想起后,诚惶诚恐又小心翼翼看她一眼。
姜姮一顿,忽的无声。
片刻后,这笑意已全然隐了下去,她轻声道:“把偏殿收拾了吧。”
既然无人再来,又何须留着思念?
第79章 手绳“愿你我,长长久久,正如此物。……
纵是朝野内外响起了不少反对的声音,新令还是按照事先所策划的,一步一步推行了下去。
特殊之所以为特殊,便是因稀少、罕见。
除了姜姮与姜濬二人,宗室之内虽还有几位是被允许留在旧地,或回长安城者,但都是上了年纪,经不起奔波的长辈。
此外众人,只等诏书颁下,人员就位,就要去人生地不熟的新封地了。
一时之间,宗亲们哀怨之声更沸。
也是这时,人们才惊奇发现,这位帝王虽是年幼,身上却有着与先帝如出一辙的狠心,甚至正因年轻,而少了顾虑和圆滑,多了几分不管不顾。
听说已经死了不少人,大多数是姓姜的,剩下部分是和皇室沾亲带故的。
长安城城门处的石子路都被染红,腥臭冲天。
百姓惊讶发现,原来这皇家的儿女,传闻中真龙天女的血脉,也只是普通人,不过凡人肉身,一旦脑袋落地,也会没了性命。
但这些事,已和姜姮没了干系。
姜姮只高高挂起,不再打听,将长生殿大门一闭,拦住那些哭天摸
地,想走她这条路子的人,也挡去了朝中风风雨雨,圈着一块地,做她的桃花源,又留了一个口子,请姜濬进进出出,默许姜钺不请自来。
这日,姜濬又来,是认真打扮过的清雅模样,显然对这次相聚上了心。
姜姮散着发,赤着足,层层叠叠的绯色华裳凌乱裹在身上,她一手牵起他,一手拎起一张绢布。
“我邀你来长生殿小住,你不肯,非要隔几日,才来瞧我一次。这见不到你的日子,我左思右想,实在寂寞。”
“你好好瞧瞧,这是你欠下的‘债’。”
插花、点香、品茗……
这些高雅事,二人在幼时是一道请师学习的。
当时姜姮便学得囫囵吞枣,几年过去,更是将其忘得干干净净,什么经文条理,什么动作要领都寻不见痕迹,唯一记得的,是姜濬做这些事时的美好模样。
自然,熟稔,简单便做好了手中事,仿佛是与生俱来的本领,却从不装模作样,神色中更不见夸耀之意。
好过太多人。
姜姮有心叫他做这些风雅事,以供自己赏心悦目,自然早早备下了所需的精细物件。
她娇声细语地央着。
姜濬轻轻浅浅应了一声“好”,被她牵至一处,跪坐于地,随后略略掀起宽大衣袖,有条不紊做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