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无意,姜姮却是有心。
她看着那抹露在外头的小臂微微出神,有几条微凸的青筋布在了白皙肌肤上,偏细更白,能稳稳拿笔,却不常拿剑,十指也是如此,细长又骨节分明。
不是未经雕琢的璞玉,而是几经锻造的,细腻的瓷。
姜姮小口小口品着茶水,还未品出什么隽永滋味,这清浅颜色的茶水已见了底,她将茶盏往他身前一推,却未见姜濬有所反应。
她唤了一声:“小叔叔?”
“嗯。”
姜濬为她又沏茶,接着,继续挑选花枝。
姜姮思绪万千,也未在意太多,依旧举着杯,一口一口饮着温热茶汤。
直到那一道断枝声响起,她才抬眼,见三片新鲜桃叶散落与地,后知后觉姜濬的分心。
在插花一途上,他向来崇尚自然,不爱过多裁剪、增添,偶尔拿起剪子,也是为了除去残枝败叶。
姜濬手一顿,放下了剪子,轻轻拾起了这几片桃叶。
宫人见势上前,以待命令。
姜濬看了姜姮一眼,收回视线,轻声嘱咐宫人:“尘归尘,土归土,劳您将其收到一旁,在下离去时,会再取回。”
姜姮摆了摆手,示意宫人照做后散开,又托着腮问:“几片桃叶而已。”
“万物有灵。”姜濬微笑。
姜姮不再问,她清楚,姜濬又要葬花去,他似乎对万事万物都有情,自幼如此。
她不明白的是另一件事,姜濬为何不叫宫人替他将此事也做了。
宫人之所以待在左右,不就是为了侍奉他们二人吗?
“能见你失手,也是难得……所以,你所思为何?”姜姮直直问,又蹙眉,是有所预感。
姜濬不动声色收回思绪,轻声道:“阿姮,陛下新令不可为。”
姜姮顿了一顿,才百无聊赖般说:“我就知晓你会提起此事。”
以姜濬性子,不理不睬才是怪事,她又问,“有哪些人这么灵通,竟把这份心思使到你面前了?”
除了真心,姜濬便未对她有所隐瞒过,是亲疏有别。
他自如的将那几个名字说出,是宗亲,不是远亲,都是二人儿时常往来的。
“怪不得。”姜姮颇为厌烦,“整日想着吃喝嫖赌的脑子,做起有关生死的‘正经’事来,才更叫人讨厌。”
因为是皇亲国戚,仗着这份斩不断的亲近关系,所以许多事都瞒不过他们去。
仔细想想,姜濬至今还是一个无权无势的王爷,求他又有何用?
不过是隐隐约约清楚二人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点亲密,便想借着他,拐弯抹角来请姜姮这尊法力无边的“大神”。
一群毫无用处,只叫人烦心的蠢货。
“小叔叔,你忘了吗?”姜姮快速思索了一圈,指出了最拔尖的一人,按辈分来说,还在姜濬之上。
“就他。”她厌恶皱眉,“他从前可没少惹是生非。”
这位辈分颇高的皇亲,曾在一次宫宴后发酒疯,奸.杀了孝文太后身边的一位宫女,还妄图栽赃陷害同在宴上,尚为皇子的姜濬,以逃过一劫。
结果,坏事干得不利落,留了许多破绽,自己闹了大笑话,还被降爵惩处。
“就这样的人,你还要为他求情?”姜姮很不解,下意识就刻薄,说起了冷言冷语,“你有这样的好心,不如多来瞧瞧我。”
这样的话,一旦开了口子,剩下的不满,便如洪水破坝,滔滔不绝了。
“听说陛下下了诏书,留你做太学太傅,传道授业解惑的事,于你而言,是顺手而为,你为何要拒?甚至主动请求,返回封地。”
“那个荒郊野岭,你还未待够吗?我就知晓,你只会哄我,什么天长地久,什么陪伴,都是假的。”
姜姮说得口干舌燥,将最后的茶汤一饮而尽,一点温凉入了嗓,流到心口,也散去了不安。
她隐隐后悔,说到底,是这些日子的称心如意把她温吞地煮了,没了运筹帷幄,只会撒泼闹腾。
反正知晓,他不会怨她,更不会生气。
姜濬的确未动气,甚至连一点被戳破后的诚惶诚恐也未表现出来。
他垂着眼,挑选出了一支结着几个粉的桃枝,不紧不慢插入了瓶中,完成了一处风景。
“阿姮,我答应你的,不会更改。”
他温声细语,有几丝黑发垂在肩上,衬得那眉眼出尘,却疏离冷淡。
云端之物,可不就是疏离又冷淡的?
姜姮看他,他浅浅一笑。
姜濬继续道:“阿姮,他们罪不至死,我也无法置身于外,树秀于林风必摧之,我不愿你为难,此事退一步,是为来日。”
这些道理,姜姮并不是不知,她不言语。
“乖乖玉娇儿,你莫要恼小叔叔。”
这样的话,儿时常常听见,姜姮听了,有几分忍俊不禁,也有心掠过当下事不谈。
正要拉着他,继续说些话,又听他出声:“还请公主殿下一观,此物做赔礼可好?”
那时一个很朴素的手绳,是一红一白两根丝绳交织穿插制成,并无更多金银彩珠装饰。
可此一物,却是唯一。
“这是女儿家爱做的物件吧?”
姜姮还瞥着眼,毫不在意模样。
姜濬笑一笑:“在下家贫,也无珠宝,唯独小小物件,亲手所制,聊表心意。”
“亲手所制?”
“嗯,只请教了巷子里的一位小师傅。”
“小师傅?别是小女娃瞧你好颜色,被你哄着,让你偷师了。”
“的确,那小师傅不过总角。”姜濬道,“吾师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后生于吾乎?”
姜姮才翘起唇,又漫不经心般,探出了手。
姜濬笑着,将这手绳系在了那段圆润手腕上,垂眸时,一声隐隐约约的叹息被藏在了专注话语间。
“愿你我,长长久久,正如此物。”
姜姮收过许多礼。
姜濬也送过她不少稀罕的宝物,每每都是投其所好,可独独这个最不起眼又不值钱的手绳,叫她爱不释手。
看了许久,又许久,直到姜濬再次离去了,她举着手,数着红绳与白绳交织、分离,不断缠绵的轨迹。
她也未忘了那瓶花卉,吩咐宫人,往廊下摆,而自己跟着去,是要光中赏花。
姜姮立着廊下,看得出神,吵闹声唤回了她的神绪。
只见一位贵妇人冲过守卫、宫人的层层阻拦,连滚带爬般,跪到了姜姮身前,她披头散发,憔悴面上,神色哀哀:“殿下!殿下!”
她重重磕头,“还请您救我儿一命。”
姜姮眉头紧皱。
宫人连忙上前,将她反手压着,正要将她押走,姜姮叫住:“等一下。”
“你是王美人?”姜姮迟疑了一瞬,又笃定出声。
她对此人有印象,上回在猎苑,这位王美人也是莽莽撞撞来寻了她,求她为其腹中孩儿做主,还口口声声说,是当初的殷皇后要害她。
当时姜姮忙着更重要的事,又清楚,这位王美人多半是受了他人蛊惑,于是并未理睬。
可今日,又相见了。
姜姮的视线自然而然落到了她小腹上,那儿却是平坦的。
“你……本宫是
又多了一位弟妹?”
第80章 试探“是朕不好,再不提他了。”……
见姜姮问话,王美人像是怔住,身子一软,手也松了,半倒在地。
宫人见状,立刻有耳聪目明又巧言善语的上前来,利利索索地说出了这位小皇子的生辰八字,相貌性情,就连乳母几人,是何来历,何人推荐,都说得明明白白。
姜姮听着,也点着头,算是了解。
皇家的子女都是金贵的。
先帝尚在世时,就因这老来子,欢喜了好几日,还破例在未瓜熟蒂落时,晋封了王美人。
过往时,亦有妃嫔只是布衣出身,却因生育皇子皇女,连带全族人升官、封爵,一飞冲天。
眼见将进一步母凭子贵,结果靠山倒了,这个本该万众瞩目的金疙瘩也被遗忘了,难怪这王美人会火急火燎。
“为何偏偏想起了本宫?”姜姮施施然坐下,笑吟吟问。
“能留下一条命来,还不知足吗?”
大周旧俗,无子女的妃嫔,或遣出深宫,与青灯古佛相伴一生,或殉葬。
那一位迟来的皇子,虽未为其母亲带来满族荣耀,却也保住了她性命。
“殿下……妾……”
王美人喃喃,眨着一双漂亮眼眸,像是箭簇之下,只会恐惧,无处逃脱的鹿。
姜姮见着,感到厌烦,王美人最初承宠,正是因一张肖似纪皇后的面庞。
对于那位英明父皇的一点玩心,从前的她能无视于睹,如今学会了斤斤计较。
“本宫不欲见她。”姜姮蹙着眉,懒懒的做出了吩咐。
宫人一时不知是何意,愣在原地,是姜姮直言后,众人才匆匆扯过一张绸布上前,草草将王美人面庞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