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有一壶她临睡前泡的蜜茶,眼下是七月半,不过几个时辰,喝着也不会觉得凉。
月安想着,大概是今晚文松院那道盐焗鹌鹑滋味太好,她多吃了几口,菌子鸡汤有些咸,害得她夜半干渴。
嗓子干哑地难受,嘴巴仿佛都干起皮了,这让月安极度渴望水。
念着已是夜深人静,崔颐想必已然熟睡,月安怕吵醒了他,动作小心翼翼地拨开帐子,趿着绣鞋下床,然后蹑手蹑脚往茶案前去。
她的蜜茶,她的蜜茶。
脑子里只剩下香甜的蜜茶,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她足够小心,顺利地抵达了茶案前,没有将崔颐吵醒。
深夜寂静,担心倒茶的动静太大,月安干脆直接拎起茶壶往嘴里倒。
蜜茶已经凉,但显得愈发清甜了,尤其是在月安极度口渴的情况下,只觉得如饮仙酿。
“什么人!”
一口刚下肚,月安就被一旁忽然弹起来的人影给打断了,不仅如此,那一声冷喝将全无防备的月安唬了一大跳。
本就小心翼翼来的,忽地受到这么一阵惊吓,月安手中茶壶没拿稳砸到了地上,发出哐当的声响。
好在那是银壶,落在地上并不会摔碎,只发出聒噪的声响。
屋内只一盏灯苗,昏暗的屋子里,两人不期对上视线,一时都怔住了。
“郎君,娘子,发生何事了?”
外头守夜的小丫头在门外听到动静,立即没了瞌睡,打起精神问道。
两人皆是回过神,异口同声道:“无事,不必进来。”
门外的动静没了,屋内两人面面相觑了起来。
“崔郎君喊什么,吓得我东西都掉了。”
正如痴如醉饮着仙酿,冷不丁被这么一吓,月安没被水呛住都算是好的了。
一时间有些恼,月安叉着腰质问道。
看清了那道晃动的鬼影究竟是什么,崔颐长长舒了口气,惊出的冷汗致使背后冰凉一片。
“对不住,恍惚间看到屋内有黑影在晃,以为是……”
崔颐没好意思把接下来的话说出,一张面容上满是羞赧。
但月安意会到了,惊愕过后好笑道:“以为是…鬼?”
甚至还特地拉长了最后一个字的语调,尽管在昏黑的环境中,月安也看到了崔颐面上的颤动。
被戳到了痛处,崔颐嘴更硬了,义正词严地否认道:“子不语怪力乱神,世间哪有鬼神,温娘子慎言。”
眼看着都到了这个节骨眼崔颐还在强撑着要面子,月安毫不留情戳穿道:“既如此,那崔郎君在害怕什么?”
“今日还是中元节,崔郎君应当知道中元节还有另一个名字,鬼节。”
“今夜不仅有鬼,还会有很多很多的鬼,但愿崔郎君能继续信服自己的话,而不是被我这个假鬼吓到嘿嘿~”
捉弄人本就是十分有趣的,捉弄崔颐这种口是心非的人则更有趣了。
她早知道崔颐这人怕黑了,现在又察觉他怕鬼,也算是意料之内了。
这番含着吓唬的言语一出,崔颐不反驳了,隐约间能看见对方窘迫难言的脸色,月安满意了。
将装着蜜茶的银壶捡起,里头的蜜茶洒了些,但还剩下大半。
月安也才喝了一口便被忽然弹起来的崔颐打断了,又多说了几句话,渴劲顿时又上来了。
毫不犹豫又对着银壶又猛灌了几口,舒服地长叹一声,才缓声道:“晚食吃多了咸的,夜半渴得厉害,便来找些水喝,已经很小心了,但还是惊扰了崔郎君,也是我该向崔郎君说声抱歉。”
崔颐知道自己早已被识破了心思,也便放弃了抵抗,心绪平到了极致,懒懒道:“无碍,是崔某反应过了,温娘子不必挂在心上。”
两方和解,风平浪静。
月安喝足了水,心情也好了,看着重新躺回榻上的崔颐,笑语嫣然道:“崔郎君何故如此惧怕,难不成是以前见过?”
虽然书上都说鬼神之说不可信,但月安从小到大没少听些稀奇古怪的鬼神故事,其实她是有几分相信的。
且十分好奇。
她可不怕鬼,甚至期待崔颐能给她说出点精彩的东西。
尽管在昏黑的夜色中,崔颐也能看到小娘子晶亮璀璨的眼眸,还有脖颈下那一片莹润生光的雪白。
温氏似乎忘了,或者低估了他的目力,所以不曾防备,只一身寝裙便在他跟前停留了下来。
崔颐被那片雪白刺到了双目,偏过头解释道:“没有,是我幼时跟着母亲去山上礼佛在山林里走丢了,独自在山里过了一夜,故而……”
崔颐没有说完,月安却也知晓了他的意思。
因为幼时迷失在山林过夜,所以畏惧黑暗,甚至畏惧鬼怪。
“崔郎君幼时受苦了。”
也不知道安慰什么,月安只得挑了一句不会出错的,有模有样地感慨道。
“那今晚可以再点一盏灯吗?”
就在月安放下银壶要转身回去安睡时,就听崔颐冷不丁又说了句,语调恳切。
月安唇角抽动了一瞬,目光看向崔颐,只见人直挺挺地躺着,也不回看,就好像那话不是他说的。
“也行。”
月安不跟这个胆小鬼计较,笑盈盈应了一声,去点崔颐附近的那盏油灯。
有了这个小插曲,崔颐没了以往对中元节的抵触和不安,心境也活络了许多。
想了些平时不会想也不敢想的事,也多了些平日不去说的话。
比如那副画。
“温娘子,你那幅画上的人是谁?”
最终,崔颐还是将话说了出来。
心中有疑,自当上下而求索。
然当这话问出来后,他心脏蓦地收缩,出现了一种罕见的、不安的情绪。
刚点起一盏油灯的月安闻言回头看去,神情讶然。
她觉得今夜崔颐的话密了些,不过不妨事。
“那日崔郎君未多言,我以为崔郎君不会过问了呢?”
崔颐未说话,默默扭动了身子,换做侧身,一双黑亮的眸子定定看过来。
过了几息才出言道:“本是不想过问的,但想着我与温娘子也算是伙伴,多问几句遇事不止于乱了阵脚。”
月安点头,附和道:“也是,崔郎君考虑周到。”
“画上的人……”
崔颐屏住呼吸,眸光闪烁不定。
“是我的心上人,可我爹娘不许我同他在一起,也不许我等他,又遇上了你家这样好的姻缘,不由分说便收了聘礼,定下了你我两人的婚约。”
“可我不想屈从,我想继续等,所以有了与崔郎君这桩契约。”
“别人不理解我,崔郎君应当能够理解,毕竟咱们处境相同,可谓同是天涯沦落人。”
“是与不是?”
小娘子轻笑着,那声音轻快婉转,透着主人心头的欢喜。
但同为天涯沦落人的崔颐却没有感受到,心脏仍旧蓬勃跳动着,他听到自己的声音附和道:“是了,崔某知晓。”
可他知晓什么?
他好像什么也不知晓。
心头似有千言万语,但温氏说完这些已经不再奉陪,同他笑盈盈说了句安睡扭头回到了锦帐厚实的床上,没了声响。
屋内多了一盏灯火更亮堂了些,但他不是。
今年的中元节,黑暗和鬼神都不再有份量了。
第32章
也不知是不是月安的错觉, 过了中元节那一晚后,崔颐好像更冷淡了些。
就有种未成婚前的生疏。
月安倒不是介意,只是好歹作为盟友相处了那么些日子, 多少有些战友情,一时间战友情散了大半,这让月安有些诧异, 立即思索是不是她哪里又开罪对方了。
然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月安干脆将过错推给了崔颐。
定是这人阴晴不定的又变脸,无所谓了。
念此, 月安放宽了心, 每日该干什么干什么,心平气和的。
一个暖阳融融的午后, 月安正倚在秋千椅上晒太阳,就看见一身青色官袍的崔颐回来了。
秋千椅是她前几日才让人扎的,在临安时她在院子里扎了一个,汴梁的温宅她也扎了一个,在崔家的日子还长,她日日瞅着这暖阳,又扎了个。
特地将秋千椅的位置挑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斑驳的日光洒下来能晃得人生出睡意。
秋冬日院子里有一架秋千椅用来晒太阳最是舒坦, 无人打扰时盖个薄毯很轻易就能睡过去。
今日崔颐上职,并不休沐,因而月安安心在院子里的秋千椅上躺下,准备小睡一场。
忽见崔颐回来, 睡意朦胧的月安一时没反应过来,迟钝地坐起来,呆呆地看着逐渐向她走来的崔颐,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
她是做梦了
不然怎么瞧见本该在官署上职的崔颐半路回来了?
“你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