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颐下职回来,已是薄暮冥冥。
今日逢三,他心中记得,见主屋灯火明亮,想必正是饭点,便径直往主屋去了。
听浴房有水声,想必温氏正在里头沐浴。
成婚后母亲往他院子里送了不少丫头婆子,他喜欢清净,温氏似乎也不喜欢一堆人围着,大部分时间只让她那个陪嫁来的丫头常伴。
此刻温氏在浴身,那个叫绿珠的丫头也被她带了进去,屋内空无一人,只在院子里见到几个小丫头在忙碌。
分明是自己住过十多年的屋子,但此刻看着却十分新鲜,像是一瞬间踏进了别人的领地。
不知不觉间,崔颐踱步到了书案前,因为他远远看见了那副眼熟的画卷。
玉轴,红丝绦,是那晚温氏放在枕下的那副。
眼下,画卷并没有被牢牢阖上,而是面朝下松散地被主人放在案上,引人注目。
崔颐本就好奇这究竟是什么名作,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去翻。
就在手指将要触碰到画轴时,崔颐动作顿住了,神色明灭不定。
未经过温氏的许可就去看她的画,是不是不大合宜?
修长的手指蜷缩着,没有继续触碰,但也没有离开,就那么僵着。
“太乱了,权当是帮她收拾一下吧。”
沉思几息,崔颐忽地轻声呢喃了一句,僵着的蓦地手落在了画卷上,将其轻轻翻转过来。
画卷上潇洒俊美的剑客少年赫然映入眼帘,像是迎面拂来的一阵风,不过并不温暖宜人。
眼瞳紧缩,方才还松弛带着浅笑的唇瓣倏然间紧抿,尤其当看见画卷左下角那“盼君归”三字时,崔颐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这幅画并未落款,但字迹他一眼便能辨别出属于温氏。
毫无疑问,这幅画出自温氏之手,也被她日日放置于枕畔赏看。
若是山水草木倒也稀松平常,然画上是一位青春俊美的儿郎,意味便不同了。
笔法虽尚显稚嫩,但崔颐能看出,这里头一笔一墨,每一道色彩都灌注了主人万般情意。
更别提“盼君归”三字,更是道出了主人的殷殷期盼。
这一瞬间,崔颐很矛盾,他既觉得思绪混沌,又觉得无比清明。
答案呼之欲出,但他迟迟不敢断定。
直到……
“崔郎君看什么呢?”
清亮又软和的声音倏地出现,将他乱七八糟的思绪通通打散,崔颐循着声音看过去。
刚浴身完毕,着一身得体衣裙的温氏正笑盈盈站在不远处,眸色轻快。
丝毫没有半点心虚。
第31章
按理来说, 这样的情形,身为人妻应当心虚羞愧,然后向他这个夫君告罪讨饶。
但他和温氏之间并无常理。
目光飞快划过温氏含笑的眉眼, 崔颐微微敛眸,平心静气道:“没什么,随便看看。”
这不是一个很体面的事, 还有温氏那个小丫头在, 他不想多说。
月安闻此,也只是笑道:“哦, 那崔郎君去沐浴吧, 沐浴完正好用饭。”
月安并不瞎,崔颐将她画看了的一幕她自然也瞧见了, 但见崔颐反应淡淡的,月安便轻飘飘将其揭过了。
她本就没打算和崔颐多说她的私事,反正都是各取所需,合该互不干扰才是。
加上对方这不过问的姿态,月安更不打算多嘴了。
想是那样想,但见温氏真的不同他解释一个字,崔颐又觉得哪里不对劲了。
然无人理会他的情绪,温氏自顾自去擦拭头发, 连一个眼风都没留给他。
他闷头去了浴房,觉得自己需要冷静冷静。
趁崔颐沐浴,月安将在书案上晾晒的画卷拿起,小心刮去上面敷了大半个时辰的粉。
果然, 经过这么一处理,上面那块油渍也消得差不多了,不仔细瞧根本瞧不见。
月安用帕子又将其细细擦了擦, 才心满意足地将画卷起,重新放回了枕下。
崔颐出来的时候,目光不自觉地往书案上瞥。
上面早没了那幅画,仿佛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
但崔颐知道,是温氏将其收起来了,大抵是收在了枕下,以便于夜间赏看。
喉头有些哽,这让崔颐很诧异,为此沉思了半晌。
郎君和少夫人都已经沐浴完毕,厨房那边将饭菜摆了上来,从樊楼街上买回来的汤包也被绿珠摆在饭桌上,白胖惹眼。
月安吸取了教训,这回吃汤包的时候十分小心,一口吞下去后将嘴巴闭得紧紧的,牢牢将汤汁锁在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咀嚼着。
她吃得太畅快,以至于对面的崔颐看着竟起了几分兴趣,寡淡的胃口也开始跃跃欲试。
崔颐在饭食上并不花心思,自然不知这道汤包是月安专门遣人去樊楼街上买的外食,以为又是温家的厨子做的,遂也不见外,夹了一颗汤包入了嘴。
月安早就发现了,从崔颐筷子伸向汤包的那一霎那,但她默认了。
方才他也算识趣,不过是吃几个汤包罢了,月安没有那么小气。
只是一时忘了叮嘱对方这汤包容易飙汤汁,眼看着崔颐一口咬下,汤汁从嘴角流出来,且有几滴溅到了案上。
两人对坐着,一时都傻眼了。
对比月安,崔颐则要尴尬多了,因为这糟糕的一切是出自他之手。
“抱歉,是崔某失态了。”
囫囵将嘴里的汤包咽下,也没空品尝那等鲜美,崔颐只顾着为自己的失态赔罪。
月安本是想笑的,但一瞅崔颐那反应,她此刻若是笑出声怕是崔颐得难堪成什么样。
还是不要杀人诛心了。
“小事小事,也是我忘了提醒夫君,这家汤包汁水太多,吃时要小心。”
眼神示意下,一旁侍候的青芸手脚麻利地递上帕子,将案上汤汁收拾干净。
崔颐神情尴尬地拭去唇边汤汁,才恍然知晓这是温氏买的外食,而后更不好动筷子了。
月安见崔颐后续一口未动汤包,心里头更是笑开了花,一人将剩下的汤包全吃进了肚子里。
入夜,两人相安无事地各自睡着,一盏灯火摇曳,气氛沉静如水。
崔颐扭头去看,入眼的只有厚实的床帐,什么也瞧不见。
温氏真的一个字都没打算同他说。
直到入睡,崔颐才彻底确定,一双眉眼冷沉,好半晌才阖上眼眸。
睡吧,睡着了便不会有那么多杂念了。
崔颐暗暗告诉自己,用了比平时多出两倍的时间才入睡。
……
中元节到了,因为要祭祀先人,汴梁城又忙碌了起来。
这一日,家家户户都要购置冥器,如靴鞋、幞头、帽子、金玉犀牛假带、各种颜色的衣裳,用来祭祀先人。
鬼门大开,不仅有让小儿恐惧的孤魂野鬼传闻,更有亡故亲人此夜得以重返人间,与亲人相见的说法。
于是中元节这个“鬼节”不再只剩下令人恐惧的幽暗,还有期盼。
各家瓦子在中元节也排起了《目连救母》的杂剧,引无数看客掉泪。
暮色西沉,待崔家父子回来后,徐夫人也带着她着手祭祖了。
父子两人换下官服,着一身轻便常服带着祭品前往宗祠。
祭品无非是素食,有穄米饭、明菜花、花油饼等等。
崔尚书和徐夫人并肩在前面,月安同崔颐行在后头,一家四口一板一眼进了宗祠,开始祭拜先祖,告慰先灵。
说实话月安是不大喜欢进崔家宗祠的,还是中元节这一日,生怕崔家先祖显灵,将她这个假后生媳妇给收拾了。
虽然书上都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但她从小到大没少听一些稀奇古怪的灵异故事,心中还是存着几分敬畏的。
于是,崔颐是个颇有洞察力的性子,祭拜先祖的同时也注意到了温氏的不安与紧张,心中难免狐疑。
但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崔颐只能按下这股狐疑。
祭祀过后,月安又端着笑和崔颐一家吃了顿家常饭,拖着有些疲乏的身子回了梅鹤院。
今日逢五,是要做面子功夫的日子,两人在文松院用过饭便一道回来了。
夜色已深,两人沐浴后留下一盏灯安睡去了。
月安睡前还将枕边的画打开看了一会,这才心满意足睡去。
深夜寂静,纵使是一点点细微的动静此刻都显得无比清晰。
崔颐今夜本就难眠,又听到厚厚的帐内传出画卷翻动的声响,崔颐愣了一瞬,紧接着唇瓣微抿。
温氏当真一点也不顾及他的感受,他人还在这里躺着,她便当着他的面思慕起旁的儿郎。
实在是荒唐。
夜渐深,一切喧闹归于平静,唯余灯火如豆。
夜半,月安口舌干燥地醒来,觉得自己像是一条快要渴死的鱼。
全身心都在叫嚣着水,月安顶着困意从床上坐了起来,目光透过厚厚的锦帐看向了屋子里茶案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