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略一思索,崔颐便动摇了心神,将书卷放下,起身抱起了那张落霞琴,开门往秋千椅走去。
崔颐来时,月安正垂着眸享受着烂漫日光,手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拨弄着琴弦。
脚步声渐进,一片阴影落于身上,将日光遮掩殆尽。
月安懒洋洋地抬眸,对上抱着琴立于她跟前的崔颐,问道:“你这是?”
月安坐直了些,眉眼捎着疑惑。
崔颐神情略有些不自然,他生性冷淡,少有殷勤主动的时候,但为了三月后能留住人,他必须得识趣努力些。
“见你在弹阮,便忆起自己许久未抚琴了,遂一起过来探讨。”
月安诧异问道:“如何探讨?”
崔颐沉吟了一息,正色道:“可以切磋。”
这话一说,月安可就不觉得无聊了,精神一振,笑道:“那感情好,我正觉得有些无聊呢。”
想当初月安在临安也是小娘子间弹阮的一把好手,大大小小的曲目都是熟知的,如今又练习了一段时间,自是有底气跟人切磋的。
调了调弦,月安笑颜如花道:“怎么个切磋法?”
这话问得崔颐一怔,他还没来得及想如何切磋。
但好在常年读书的脑子转得快,立即想出了个不错的法子。
“不如这样,一人弹奏曲目,另一人相和,若不能便认输,如何?”
月安听着也觉不错,点头应道:“好,尽管放马过来。”
透着十足的自信,明媚飞扬,崔颐不免多看了几眼,目光流连。
“既然有输赢,便应当有赌注,夫人以为如何?”
崔颐思忖一息,一本正经的面皮下动了些见不得人的小心思。
月安并未察觉到,也认同地点头道:“理应如此,不过我尚未想到要什么。”
崔颐轻咳了咳,温声道:“那便想到了再说。”
“……不过崔某倒是有想要的。”
月安当即问道:“什么?”
崔颐目光平和地凝着她,语气却有些不自然。
“若崔某赢了,可否劳烦为我亲手缝制一只香囊?”
“什么样式都好,颜色选清雅些。”
就好像他已经赢下了,已然开始提要求了。
月安面色一苦,神情复杂难言。
果然是打开了天窗的人,做什么都不顾忌了,竟开始向她讨要此等贴身物件了。
月安并不擅长绣香囊,但两人已然说好了赌注便不好反悔。
恼怒地看向崔颐,只见他垂下眸子,显然一副心虚回避的姿态。
月安气结,哼了一声还是应下了。
“知道了!”
崔颐先行,典雅沉静的琴音泄出,月安听出这是《阳春白雪》,于是拨弦跟上。
琴音与阮音交融,一个优雅沉静,一个明亮灵动,倒也相得益彰,美妙融洽。
崔颐的琴艺极好,曲目也知之甚多,但月安也并不逊色,一连七八首曲子都完美地跟上了。
两人对视一眼,神色截然不同,一个得意欢喜,一个低眉浅笑。
又是一曲,崔颐琴音响起,月安刚要跟上,待听清那是什么曲目时,她手指一僵。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正是一曲《凤求凰》。
很明显,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曲子,而是一曲求爱之曲,尤其是崔颐眼下奏于她听,更烫手了。
她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一时心神大乱。
崔颐也不是完全镇定,虽然他看起来比月安凝气沉神多了,但若仔细看可以窥见那截泛红的耳尖。
他自小性情内敛沉肃,极少将情绪外露,更不擅长向人表达什么。
尤其是这样令人羞耻的情感,崔颐也是强撑着才维持着镇定的。
拨弦的指尖轻颤着,严格来说他的音调都不够圆润了,但两人皆无心情去计较。
“这一曲夫人未曾跟上,怕是要输了。”
深吸了一口气,崔颐稳住心神,浅笑着看过去,轻言细语却让月安一下焦躁了起来。
“谁说的!这都是你的曲子,我的曲子还未出来呢,说不准你也跟不上我的咱们平局!”
不管怎么说,这曲《凤求凰》一出来,她确实没跟上,按着规矩她确实落后一截。
可她还未奏曲,且月安已经想好了一首刁钻的曲子来难为崔颐,笃定对方赢不了。
崔颐但笑不语,也不去问妻子那张面颊为何如此红润,只让月安施展。
跟崔颐一样,月安先是弹奏了几首热场子,其中包括了两首临安小调。
崔颐实在是个聪颖灵敏的,纵然是第一次听这小调,也能紧跟着月安的步伐将其弹奏出来,不差分毫。
甚至连月安自己谱写的一首采莲曲都被他给跟上了,简直是可怕。
本来还有些犹豫要不要掏出前些日子在雅音社学到的那首曲子,如今为了不输给崔颐,月安决定甩开脸面了。
素手轻拨,一串缠绵浮艳的曲调泄出,听得刚要拨弦的崔颐也是一怔,迟迟未落下手。
见状,月安虽觉得有些丢脸,但好歹把人压下去了,也就好受许多。
这首曲子叫《撷芳蕊》,是在雅音社砸早已成婚的李三娘子那听到的,清正雅音听多了,总有些不够端正的曲子,那李三娘子听闻月安已嫁了人,还是汴梁有名的古板君子,故意教了她这首闺阁中逗趣的艳曲,让她回去逗弄夫君。
想来李三娘跟郎婿感情如胶似漆,情调繁茂,才如此作风。
当时月安是不稀罕的,但被崔颐一激,她也顾不了这么多了。
眼看着崔颐面颊愈来愈红,月安的羞耻心都下去了几分,咧嘴笑了出来。
崔颐几番将指尖落于琴弦上,却几番都没能拨出一个音,眉眼颓然。
“你也没跟上,咱们扯平。”
“我不用绣香囊啦!”
月安放下手中的阮,眉飞色舞欢呼着,高兴极了。
没了那道香艳的靡靡之音,崔颐脸色慢慢白净了回来,只神情严肃又无奈道:“又是何人带坏了你,竟叫你弹奏这样的艳曲,实在有辱斯文。”
崔颐有些恼火,一半来自于士大夫的约束,另一半则来自于没能得到香囊的怨气。
月安早已熟悉了崔颐这毛病,也不与他置气,笑眯眯地抱着琴进屋去了。
入夜,晚食毕,两人接连浴身后,就在月安以为崔颐要去书房安睡时,然见他扭头上了床,直挺挺地躺在外侧。
月安正在妆镜前擦花露,透过镜子瞧见,人愣了愣。
花露也不擦了,人起身气势汹汹走到床前,质问道:“你怎么又睡我的床,你起来!”
床上的崔颐已经盖好了被子,眼睛也阖上了,俨然一副要入睡的架势。
闻月安质问,他睁开眼睛,对上月安淡定道:“你说起初我为何不能睡床?”
这一问把月安的火气都问下去不少,讷讷道:“因为咱们是契约夫妻,不是真夫妻。”
崔颐微微一笑,附和道:“没错,当时我们是契约夫妻,算不得真的,可现在契约作废,崔某自然可以睡在床上。”
“况且,榻上窄小寒凉,要是再染上风寒就不好了,你说是不是夫人?”
被崔颐这几句明的歪的一堵,月安似乎也没法辩驳,只生气道:“你还可以去书房睡。”
崔颐又是摇头,义正词严道:“不可,父亲母亲知道又得责问我,还是在这安寝最妥当。”
崔颐拿出了有生以来最厚得脸皮,脸也红气也喘。
但效果很好,生生将妻子驳倒了,只见人气呼呼地离开了,也不再赶他,崔颐第一次体验到了不要脸得妙处。
灵活一点也没什么不好,他想。
带着些火气擦完花露,月安来到了床前准备安寝。
眼前直挺挺地躺着崔颐这个大活人,总归是让月安有些不自然的。
看着床上平躺阖目的崔颐,她脱掉鞋子,气冲冲地上了床。
但因为劲力过大,她一脚擦在了被子平滑的缎面上,只听一声惊呼,整个人摔了下去,结结实实砸在崔颐身上。
饶是沉睡的猪也该被砸醒了,更何况崔颐本就没睡着,他当即闷哼了一声,起身将月安扶起挪开,让自己那处得到拯救。
一时都不知先担忧妻子还是自己了。
“你……没事吧?”
说着关心的话,崔颐却是一脸青白,月安瞧见也知道崔颐被他砸到了实处,顿时什么怨气也没了。
“对不住,实在是刚才脚下太滑了,我没事,倒是你,没伤着吧?”
她好歹也快百斤了,砸地上地上都得激起一阵烟,砸人身上又怎会无事?
但崔颐却只是摆手,一派温和宽宥之色。
“无事,你且睡下吧,我缓一缓便好。”
也不给自己看,也不给自己摸,崔颐自顾自卷着被躺下,月安虽然忐忑,但也不会去被子里将人拽出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