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常百姓一听要进去都软了双腿,更不敢想里头的私刑。
温家众人也打起了精神,纷纷看向月安,目光询问。
月安神色茫然,讷讷道:“我和他,并未谈及和离啊?”
都是自己人,月安老实答道,脑子稀里糊涂的,一时没反应过来崔颐的用意。
潘岳急了,继续发问道:“那崔宁和为何说你拿了和离书回娘家?”
月安怔了几息,思绪恍然,从随身佩戴的荷包中掏出了那张提前写好的和离书。
墨迹早已干了,左下角赫然是两人的签字画押。
显然,这是一份具有效用的和离凭据,官府见了也得承认。
“应当是这份和离书了,可它并非此刻要用的……”
月安有将重要物品随身带在身边的习惯,尤其是和离书这种东西,若不贴身带着,哪日丢了可怎么办?
而且她偶尔还会担心崔颐这厮趁机将其偷走,然后她就只能继续给他当媳妇了,所以看得不什么都严。
也正是如此,今夜崔家事变,这份和离书正好在她身上,跟着她回了娘家。
“什么不是此刻要用的,这和离书用在此时正好!”
除了因为两人和离而欢喜外,潘岳自然也不希望月安一道下了皇城司狱,见月安这里真有签字画押的和离书,他先高兴上了。
温敬和林婉对视了一眼,皆是神情凝重,但心中已然有了主意。
潘家小子说得对,崔家已经被下了皇城司狱,又如此为女儿斡旋,谋算出一条生路,他们可不能不要。
为了女儿的安危,也权当领了崔家这一番心意。
“今夜多谢潘衙内义举,温家上下不胜感激,来日定设宴答谢衙内,不过今夜怕是不安稳,衙内也快回去吧。”
是了,潘岳今夜也是冒险来报信卖人情的,毕竟他心中也藏着些小心思,这一趟总能在温家面前卖个好,来日若有机会也能多分把握。
虽然如今局势乱糟糟的,然潘岳一想到月安和崔宁和已经和离了,他便遏不住那点心思,难免会雀跃。
他笑着拱手道:“温叔叔太客气了,不过举手之劳,不过眼下确实形势危急,小侄就先走了。”
为了不撞见来盘查的皇城司,潘岳从偏门策马回去,身形很快淹没在夜色中。
潘岳走后,月安还没来得及说上两句,就听外面皇城司的人在叫门。
分明只是一个小队,但给人一种兵荒马乱的错觉。
温敬神色一肃,将月安手中的和离书接过来,小心折好放在袖中,对还在神色恍惚的女儿说道:“跟你娘回房间去,这有爹爹和兄长们应付。”
且给了妻子林婉一个眼神,温敬领着温景安就要过去,身后德庆长公主追上来道:“带上我吧阿舅,有我在他们更不敢放肆。”
赵毓芳并不是普通的公主,她是当今官家的亲妹妹,就算是吕相也不敢动她。
温敬点头,郑重拱手道:“多谢公主。”
赵毓芳淡笑摆手道:“都是自家人,二郎的妹妹亦是我的妹妹,何必计较那么多。”
一行人往正厅赶去,差人开门将皇城司的人迎进来。
路上,温敬摸着袖中的和离书,难免感慨。
这小子倒是个好的。
但也亏得闺女机灵,提前要了和离书,还带了回来,也是一场福缘。
很快,温家人在厅堂接见了皇城司指挥使严桦,茶水点心一应俱全,礼仪周到。
严指挥使也不浪费时间,拜过上首温敬后,直接开门见山道:“今夜卑职奉圣人与吕相令抄没悖逆崔家,只不见崔家少夫人温氏,闻崔家言是恰好今夜和离归家了,敢问舍人可有此事?”
温敬拿出了十二分的能耐,将一个突然得知友人遭难不可置信的模样演了个淋漓尽致,又掏出那封和离书给严桦,唉声叹气道:“天意弄人,小女与郎婿夫妻不睦良久,才和离归家就碰上这档子事,真是福祸相倚啊!”
严桦接过那封和离书细看,见上面签字画押了不说,墨迹也早早干了,所以绝不是今夜赶工出来的。
说明是早就有了嫌隙,很早之前便写下了和离书,正巧今夜归娘家了。
“既如此,那卑职便不打扰了,舍人安睡。”
严桦拱了拱手,带着人就要走。
邢副使说了,若温氏这里当真如崔家所说有和离书,那皇城司也不必计较。
吕相只交代了来收拾崔家,可并未要动温家。
且温家不仅是温家,还是皇亲。
严桦瞥了一眼德庆长公主,自知不好惹。
作戏要做全套,温敬立即又道:“指挥使留步,既然小女已经和崔家和离,那嫁妆总是要拿回来的,还请皇城司手脚慢些,待我派官家去将属于小女的嫁资拿回。”
不然就被皇城司一起抄没了,那可就平白损失一大笔钱财了,可不行。
严桦愣了一瞬,了然道:“合该如此,舍人遣人去便是。”
严桦只觉得温家女实在是有福缘,若不是那封和离书上的墨迹明显是有段时日,他都要以为温家女能未卜先知了。
得了应答,温敬才放心,送走严桦后,他又愁上心头,开始思虑如何捞一捞自己这位老友了。
就算没有崔颐,他跟文荣兄这样的关系,焉能袖手旁观。
然眼下官家卧病在床,皇后与吕相把持朝政,他不能贸然行事,再葬送他温家。
“阿舅,先让我去宫中探探吧。”
德庆长公主率先提议道,她是官家亲妹,最适合去宫里一探究竟。
温敬颔首,对着这个身份高贵的儿媳道:“长公主一切小心。”
将皇城司的人送走,温家上下也松了口气。
闺房中,月安心中的不安让她下意识依偎在母亲怀中,思绪已经渐渐理清了。
因为自己提前要了这封和离书,又误打误撞今日带着和离书回家给阿娘庆生,正巧达成了崔颐所说的和离归家。
月安不由想起了她和崔颐曾经的对话。
“怕什么,真有那天你就说咱们和离了,拿着和离书回家便是。”
到如今,这句话成了真,不过这话却被崔颐说了出来。
月安知道,崔颐这是在保她,只要坐实了和离,她便可以独善其身,不必跟着崔家一起下皇城司狱。
自从三月之约起,这并不是月安头一次感受到崔颐的心意了,但这一次太沉,沉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莫名难受起来。
她得到了她起初想要的和离,想要的自由,但以这样的方式,月安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就好像当初幼时,她想要一颗和窦家姐姐一样的漂亮海珠,爹爹为她买到了一颗后,月安却得知为了这颗海珠,采珠女因此丢了性命。
这是那位采珠女此生最后一次采珠。
那时月安也难受了许久,连海珠也不喜欢了。
虽然爹爹安慰她,说那便是采珠女的活计,只是这颗海珠恰巧被她得了去罢了。
事后爹爹还为了她少难过些照料了那位采珠女的家人,为她在道观设立了长生牌位。
但人已经死了,月安花了好些年才渐渐消解那股情绪。
如今的崔家与当初何其相似?
月安心情复杂,如柳絮般纷纷扬扬。
不是这样的,她想要的不是这样。
不是崔家锒铛入狱,而她靠着和离书独善其身。
虽然并不意味着她多想一起去皇城司狱吃苦头,但这样的结局会让月安后半生都带着一种意难平的情绪。
“娘……”
月安难过之下,话语都带着丝丝鼻音,林婉见了万分怜惜道:“我儿别难过,这是人家一片好意,莫要辜负了。”
“至于崔家,父兄会设防营救帮衬一二,会吉人自有天相的。”
林婉也不知崔家的命运究竟会如何,但她此刻不能说太晦气的话,不然女儿只会更难受。
出了这样的大事,林婉也没心思过什么生辰了,但月安还没忘记,将这几日绣的一套寝衣送予阿娘。
她在女红上不是什么心灵手巧的,便只能寻些巧宗,挑选些柔软舒适的料子,简单绣些兰草裁剪成贴身的寝衣给阿娘。
林婉抚摸着柔软丝滑的寝衣,面上透着掩饰不去的欢喜。
今夜月安一人睡着,再没有崔颐占她的床,也不用担心这人趁她睡着占她的便宜了,更不用担心自己像个八爪鱼一样缠在他身上。
按理说应当很舒适,但夜深人静时月安竟觉得空旷冷寂,不如先前那般温暖。
这一夜她入睡十分困难,直到外头更夫敲响了三更的梆子,月安才渐渐有了睡意。
梦里是一片大雪,前面是崔颐的背影,他一直往前走,月安一直在后面追。
也不知他做什么去,也不等一等她,眼看着就要淹没在风雪中。
月安一直追,但怎么也追不上,腿像灌了铅一样,只能眼睁睁看着前面的人影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