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湛行事一向谨慎,宁可错杀,也不能错放。
“行简,你是花月楼的常客,帮我查一个人。”
“好。”薛行简想都没想便应下了,过了会才察觉好像不太对。
“你说谁是花月楼的常客啊?!”
*
私狱并不大,但其中关卡暗道繁多,若非有人在前头带领,宋蝉一定会迷路。
已是被关进私狱的第十日了,陆湛终于履约,要放她出去。
宋蝉跟在于嬷嬷身后,将来时的路又走了一遍。
路过最初关押自己的牢房时,宋蝉隐约还能听见里面沈家女眷的哭泣声。
回想起那夜她被抓进这间牢房,沈家的小娘子还对她多有羞辱。到如今,却只有她一人能完好地走出这私狱。
而她心中竟没有劫后余生的窃喜,只感到难以言明的悲凉。
她的命虽是保住了,可如今被陆湛拿捏着身份,往后的日子是否好过,又有谁能保证呢?
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将出侧门时,两名身穿朱雀纹淡紫袍的女侍卫为宋蝉戴上面罩,一左一右地押送着她向门外走去。
云都接连几日的雨终于停歇,侧门打开的那一瞬,宋蝉重见天光。
阳光拨散天际薄雾,落在宋蝉身上时还带着些未散的潮气。
将要走近马车的时候,宋蝉听见附近有一名男子正在向门口的侍卫交谈。
她双腿一软,几乎快要跌倒在地。
是吕蔚!
是吕蔚的声音!
宋蝉在马车前停下脚步,试图寻找吕蔚的身影。可面罩严严实实地盖住了视线,她只能依稀听见吕蔚的声音。
那边吕蔚言辞恳切,将态度放得极低,他似乎尽办法凑足了一袋银钱,正向侍卫求情通融,希望能得到宋蝉的消息。
吕蔚不善言辞,也从来最不喜谄谀之态,总是不愿靠钱财打点关系,什么都只想靠自己的真本事。
可这世道怎么容得下这样的愣头青?吕蔚在读书时便总不如旁人顺意,常受夫子冷眼。
吕蔚不喜世俗往来,恰巧宋蝉在花月楼里摸爬滚打多年,最通晓人情世故,后来,这些人际上的事情也都是宋蝉替他做的,宋蝉从来舍不得他沾染红尘中的俗气。
可如今吕蔚却是为了她,要这般卑躬屈膝地同几个侍卫求情。
这地方距云都少说也有二十里路,且藏得隐蔽。吕蔚是怎么找过来的?一路该受了多少委屈?
宋蝉的双眼瞬间便红了。
她几乎想不顾一切地跑到吕蔚身边,告诉他自己还活着。
可是她不能。
她好不容易才能走出这个地方,不能就这样回去了。
况且就算回去,又能怎样呢?她能拿什么身份与吕蔚相认呢?
她已不是花月楼里的杂使丫头,而是沈家罪臣流落在外的私生女,贸然见面只会给吕蔚带来更大的麻烦。
既然已选择了跟从陆湛,她便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除非有一日她能获得陆湛的信任,让陆湛给予她一个新的身份,到那时,她就能光明正大地与吕蔚重新在一起了。
马车内部并不宽敞,车帘颜色也因常年洗渍而泛旧,宋蝉被夹坐在两名女侍卫之间,以防她跳车逃走。
直到马车渐渐驶离牢宅,女侍卫才为宋蝉摘下面罩口塞,宋蝉瞬间泪如雨下。
于嬷嬷坐在宋蝉对面,也不出声,只静看着宋蝉哭泣。等她渐渐哭得没力气了,才递去一张绣帕。
“刚才门外那个小书生,是你的情郎吧?”
宋蝉无心回应于嬷嬷的窥问,可她知道,之后她要在于嬷嬷手下讨生存,总不能第一天就得罪了,于是应付点了点头。
于嬷嬷又道:“你还年轻,之后好好表现,争取跟着大人去京城,往后什么样的达官贵人见不得?不比守着个穷书生好?看开些吧。”
于嬷嬷到底只是外人,不明白她与吕蔚之间的经历,隔岸观火,不痛不痒。
但宋蝉却忘不了两人抱团取暖、相依为命的那些日子。
只是于嬷嬷有一点说得对,唯有去到京城,才能获得更多的机会。
她绝不能待在这里无谓地消磨时间,她要尽快将自己变成陆湛满意的样子。
第5章
沈家行刑的日子定在了二十七日,午时三刻。
这是钦天监算好的时辰,阳气最炽,能压制邪崇,
城楼望台上,陆湛与薛行简并肩而立。
薛行简本就是京中有名的风流公子,爱慕他的小娘子不在少数。他生得极好,眉眼温润,举手投足间无不透露着世家公子的风范。
然而站在气场更为强大的陆湛身边,薛行简竟都被衬得有些逊色。
陆湛身量极高,一身墨色劲装包裹着宽肩窄腰,高鼻挺直如峰,眉目疏淡,虽透着拒人千里的距离感,但仅仅站在那里便自带无限风华。
望台下,沈知培及沈氏族人三械加身,乌压压地跪了一地,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褪去了往日的华服,再无往日的风光威容,所谓达官高门,也不过如沧海一粟而已。
“时辰已到!”威严的喝令划破天际,刽子手大刀落下,天际溅起一片血色。
沈氏男丁首级被高悬于城墙之上,以儆效尤,殷红的血蜿蜒而下,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百姓们面露惊惶之色,议论感慨后,围观的人群逐渐散去,陆湛与薛行简的身影亦消失在城楼望台的尽头。
薛行简的脸上难得凝着愁色:“没想到,沈知培宁可让全族陪葬,也不肯供出背后那个人的名字。”
沈知培的案子看似是结束了,但也不过是斩断了亮处的几缕丝线,其背后牵扯的势力盘根错节,想必此时已于暗处伺机而动,谋划着一场更为隐秘的反击。
在这个时刻贸然出击,无异于打草惊蛇之举,但新帝需要立威以震慑朝堂,在这个节骨眼上,也唯有迎难而上,别无他途。
陆湛目光幽深,眸底闪过一丝寒意。
“上次托你查的事,有消息了吗?”
薛行简收回了目光,从怀中取出一卷绢册,递到陆湛手中。
“这个宋蝉,还挺有意思,只可惜被被困在花月楼中,偏又是个罪臣之女。”
他感慨着:“但凡是个男子,想必也能在商道里闯出一番天地。”
绢册上记录着宋蝉的确与京城的部分官员家中有往来,但未查到有情报上的传递。
凭借制香的手艺,原先宋蝉只是为楼里的姑娘制作简单的香膏,后来开始仿刻京中有名的胭脂水粉,再以低价卖给达官贵人家中仆妇与其外室,长此以往,攒下不少人脉银钱。
陆湛对宋蝉有些刮目相看。
一个在花月楼长大的女子,竟能从杂役丫头开始,将生意做到高官的后院里。其间人情世故复杂,绝非仅靠小聪明就能达成,着实令人意想不到。
“除此之外,我还为你多打探到了一个人。”
“谁?”
薛行简笑容意味深长。
“还有一个名叫吕蔚的书生,与宋蝉同吃同住,已到了要谈婚论嫁的地步。”
陆湛阖上册子,指尖一遍一遍轻抚着册面,眸色晦暗,不知在想些什么。
*
从私狱出来已有半月,宋蝉也逐渐习惯了新宅子里的环境。
这处介于京郊的宅邸,似乎是陆湛的私产。地方不大,但胜在布局精巧,几处庭院错落分布,打理得干净整洁,庭院中央一棵老榕树郁郁葱葱,植根粗壮,似已有好些年头。
东头还有一间敞亮洁净的屋子,是特地为陆湛留的。只是陆湛似乎很少来这里,从宋蝉入住至今都没有见到过他。
每日晨起,宋蝉都要先泡半个时辰的汤浴,汤池里加了特制的香药,既能润嫩肌肤,也能催饰身形。
另有些特殊作用的药膏,每日抹在手上,让十指纤细莹润,亦能去掉她掌心的薄茧。
宋蝉有些烦闷。
她从未在这些外貌上耗费这样多的时间,也从没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地方是不好的。
只是到了这里,她才发现竟有这么多需要改变的。
今日盥洗后,侍女苏罗递来一件云丝寝衣。
宋蝉刚展开寝衣一角,便又急忙攥紧了。
“当真要穿这件吗?”
苏罗点点头:“是于嬷嬷让我拿来的。”
云丝素以纤薄闻名天下,贴身穿着更是近乎透明。甫一上身,就将她的身线勾勒得一览无余,引人无限遐想。
从前,哪怕是独自在屋里睡觉,宋蝉都会规矩妥帖地穿好寝衣寝裤。眼下穿着这种衣裳,实在是很不适应。
再回到正堂,于嬷嬷已坐在中间,面前已站着三名年长的仆妇。
待宋蝉站定,年长的仆妇们手拿量尺,毫无顾忌地丈量着她年轻蓬勃的玉体,从肩颈、腰身、臀腿,乃至足踝手腕的量度,皆被记录在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