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笔勾画毕,于嬷嬷接过仆妇递来的册子,颇为满意地点了点头。
半月来的汤浴起了成效,若说宋蝉原先还是含苞待绽的嫩芽,如今却像季夏时序的藤萝,垂坠欲滴了。
“不错,你果然争气,是个好苗子。”
于嬷嬷又道:“今日午膳后,大人会派人来接你进京采买。京城里的商户惯爱以衣貌打扮辨人高低,你记得打扮得体面些,别让他们看轻了。”
进京?
陆湛居然这样轻易便愿意放她进京,宋蝉心中讶然,但更多地是对进京盈满了期待,也没有多想什么。
午后,丫鬟苏罗为宋蝉换上一件淡蓝色的褙子长裙,衣料轻盈,裙摆下方微微散开,绣着几枝淡雅的玉兰,行动间若花影摇曳生姿。
坐在铜镜前,宋蝉心中忽然想起于嬷嬷的嘱托。
“苏罗,替我绘一个自然别致些的妆吧。”
一辆马车早已停在宅门外,见宋蝉走过来,车夫为她掀开车帘幕的一角。
“娘子请上车吧。”
马车以檀木制成,车壁雕刻云纹连绕,连车夫手中的缰绳都由柔韧的上好皮料制成,细节处无一不彰显奢华。
她从未坐过这样好的马车,一时连动作都有些拘谨。
只是刚踏进马车内部,宋蝉便怔在原地。
陆湛竟也坐在车内。
他靠坐在绫罗制成的枕背上,身姿挺括俊朗,与车内的华贵氛围相得益彰。
宋蝉未曾想到陆湛居然也要与她同去,也根本还没有做好与他见面的准备。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或许是在思索政事,陆湛始终闭着眼睛。
宋蝉也不由得屏住呼吸,怕扰了他的神思。
习武之人,对周遭的情形事物尤为敏感。
陆湛虽未睁眼,却好似已透过眼帘,看见了她所有的神情动作。
“坐过来。”声音虽不高,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宋蝉身形微微一颤,眼底闪过一丝惊惶,下意识地揪紧衣角。
可面对陆湛的命令,她不敢违抗,只能硬着头皮,缓缓靠近他,坐在他的身边。
她与他先前也有过这么近的距离,但那时的陆湛身上尽是上位者的倨傲与冰冷,挟带着沉重的压迫感。
而现在,他阖上那双最为锐利的眼睛,那种令人发惧的锐气终于少了几分。
宋蝉竟然也敢抬起眼,悄悄打量起他的容貌。
光论这张脸,实在是无可挑剔。他的鼻梁很高,脸部线条凌厉,却带着武官文相的俊秀。
常年习武使他周身散发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力量感,随意搭在腿上的大手骨节分明,手背青筋隐现,长指修长有力,看得宋蝉莫名感到耳廓发烫,连忙移开了目光。
虽然已经刻意留了些距离,但马车行驶起来,难免颠簸,她和陆湛的膝盖总是不经意地触碰在一起。
每一次触碰,都让宋蝉心头一紧,脸颊泛起了不易察觉的红晕。
马车内燃着银碳,烘得氛围滚烫,宋蝉在车内坐了一会,便感到微微发汗,意欲脱下外面一层小袄。
她不敢有太明显的动作,只能微微地将膝盖往回缩,尽量避免与他的触碰。
小袄刚褪至肩头,马车忽然剧烈颠簸起来,宋蝉猝不及防地撞进了陆湛的怀里。
脸颊贴着陆湛坚实的胸膛,他身上的温热气息萦绕在周遭,那气息如他人一般,具有极强的攻略性,让宋蝉的心跳陡然加快。
她红着脸推了推陆湛的胳膊,想要借力起身。
陆湛却没放手。
那双大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扣在她的肩上,她的身体已经很热了,可陆湛的手竟然比她更热。
透着一层衣料,如火一般的滚烫、所经之处竟是燎原。
他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宋蝉的脸上,从她莹洁的雪额,到用心绘了妆容的眉眼,再向下,一寸寸扫视,最终停留在那微微发颤的娇唇上。
“容貌是较之前有些变化了。”
宋蝉的脑中一片空白,只能听见自己如鼓般的心跳声。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木然道:“于嬷嬷悉心教导,民女不敢辜负……”
话未说完,陆湛便将她扶正回去,面容平静如水,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只是仪态还需向京中贵女们多下下功夫。”
陆湛复又靠在椅枕上,闭了眼,徒留宋蝉怔在原处。
约莫半个时辰后,马车停了下来。
陆湛兀自先下马车,宋蝉戴上备好的幂篱,也紧忙跟了上去。
京城长街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道路两旁商户林立,繁华得令人目不暇接。
在市井的欢声笑语中,刚才车上发生的尴尬很快便淡去了。
这是宋蝉第二次来到京城,看着京城热闹的情景,心情居然有些复杂。
云都和京城距离并不遥远,搭乘驴车不消半日便能到达。
只是她在花月楼做工,想请两日假并不容易,更别说还要扣掉工钱。先前为了供吕蔚读书,他们一向是能省则省,进京一趟的路费、住宿费样样都是钱,因此他们一直没能去京城逛逛。
上次进京,也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进京,还是那年陪吕蔚进京参加讲学。
京城的景象与她记忆中的没有变化太多,只是这一次,陪她来京城的人不再是吕蔚了。
陆湛迈步进了门头很是高级的衣肆,宋蝉也快步跟上。
这间衣肆宋蝉也有耳闻,是京中声名远扬的店铺,一向只接待身份贵重的客人。
刚跨进门槛,一股淡雅的熏香便萦绕扑鼻。宋蝉识得这是琼州上好的沉香,素有一两沉香一两金的说法。
这样一件衣肆,竟能用得起如此贵重的香料,便可知其奢华。
店内一排排精致的成衣错落摆放,每一件都以金丝银线绣着繁复的图案,仅是那些图案,就需要几名老练的绣工耗费数月才能完成。
宋蝉静静欣赏着眼前的衣服,眼中竟是惊叹。
几名训练有素的侍女熟练地穿梭在衣物之间,行走之间的步风,引得宋蝉头上幂篱轻纱微动。
在衣肆另一边的角落里,宋蝉忽然好像看见了一道极为熟悉的身影。
那刹那,她感到心跳仿若凝滞,不禁攥紧双手,呼吸也为之一窒。
陆湛也察觉了她的走神。
“你在看什么?”
宋蝉摇摇头:“没什么,只是刚才眼花,好像看见了一位故人。”
陆湛拿起一块布料,在指间捻了捻,仿似只是不经意地随口一问:“是吗?是哪位故人?”
第6章
只一晃神的瞬间,那道身影便消失在层层悬挂的华衣后。
宋蝉回过神,听见陆湛的问话,眼底闪过一丝慌乱:“以为看见从前花月楼里的姐妹,可这里是京城,应当是我看错了。”
说完,她下意识地望向陆湛。
陆湛仍垂眼望向手中的衣料,表情稀松平常,并未因宋蝉的回答而有什么变化。
宋蝉松了口气。
她很快将目光转向店内其他的布料,没能看见陆湛眼底稍纵即逝的冷意。
陆湛今日穿着再寻常不过的素袍,唯有腰间的玉佩稍显名贵。但或许是因为难以掩盖的出众风姿,两人在店里刚站了一会,便有女管事便亲自来迎。
“贵人是要为夫人裁几身新衣吗?”
容貌相配的年轻男女出入衣肆,自然容易被认成新婚的小夫妻。
只是宋蝉自知与陆湛身份云泥之别,料想他应当不愿被人这样误会,便解释道:“我们并非……”
话未说完,就被陆湛沉声打断:“为她挑选几身合适的衣裳,过几日我会派人来取。”
他竟是默许了店家的称呼。
不过宋蝉很快就想明白了,陆湛这样眼高于顶的世族贵客,恐怕觉得和寻常百姓多说一句话都是浪费时间,更不会主动向他们解释什么。
宋蝉识趣地也没再多开口。
女管事低头称是,转向宋蝉恭敬道:“还请娘子随我来量个尺寸。”
“不必了,我们还赶时间。”陆湛从袖中拿出一本蓝绒封皮的小册,放置桌上。
“就按照这册子上的尺寸去制。”
宋蝉一眼便认出了那册子便是今晨于嬷嬷手中的那本。
上面巨细无遗地记录着她的尺寸,从腰身踝腕的粗细到肩臀的起伏。几乎一幅栩栩如生的画卷,将兰躯的隐秘袒露其上,没有一点保留。
可是这册子竟送到了陆湛的手中。
陆湛他……也看过了吗?
很快,女管事已誊好了尺寸数字,又将册子还给陆湛。
在宋蝉的注视下,陆湛缓缓地将册子收回袖中。
宋蝉不敢问,但实在忍不住细想。在看向陆湛时,只觉得他的双眼已然透过册子上的笔墨文字,一寸寸地描摹着她的身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