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慌乱地垂下眼眸,细密的汗珠沁开在洁白细腻的颈子上,涨红的面色瞬间绵延至耳根。
陆湛今夜仍然没有宿在私宅,只差车夫将宋蝉一人送回去。
回到宅院后,于嬷嬷询问了几句今日的情况,宋蝉一一回答,未有后话。
深夜,宋蝉枕在榻上,听着窗外稀薄的虫鸣。
外间榻上守夜的桃松似乎已经睡了,偶尔传来几声轻微的低鼾。
宋蝉却怎么也睡不着。
她侧躺在榻上,望着窗外的月色,脑海中不断回忆着白天在衣肆里的情景。
那道身影,实在是太像吕蔚了。
她曾与吕蔚朝夕相处,早将吕蔚身形样貌深刻脑海。哪怕只是远远一眼,她也能辨出。
她几乎能够认定那就是吕蔚。
只是有一处,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眼下离会试尚有一段时间,吕蔚怎会在此时出现在京城?
沈氏案的风波席卷云都,这些日子以来,料想吕蔚也从街坊口中听说了她的下场。
其实宋蝉心里清楚,她与吕蔚此生恐怕难以团圆了。
只是过去那些在困境中彼此扶持相依的时刻,尽数嵌入吕蔚赠她的那枚玉簪中,被她藏在枕下,成为了支撑她前行的依托。
每到夜深人静之时,她总会拿出玉簪看一看,面对前途未卜的明天,似乎她也没有那么恐惧了。
但今日命运又捉弄了她一次。
思及吕蔚,宋蝉辗转反侧,始终放心不下。
那家衣肆的衣服布料价格昂贵,以吕蔚手中的积蓄,绝无可能是去购置新衣。唯一的解释,便是他在那家店里做工,积攒赶考的路费。
宋蝉忽然想通了这其中的关窍,激动不已。若是这样,她只需要再回到衣肆,便能见到吕蔚了。
若他手头困窘,她正好可以将这簪子换成银子,托人送给他,以解燃眉之急。
可要怎么样才能再见到陆湛,让他允许自己再去一次京城呢?
*
天无绝人之路,没过几天,于嬷嬷忽然派人将东头那间久未有人居住的宅子重新打扫了,说是陆大人要回来住一段日子。
在宋蝉每日例行浸泡汤浴的时候,陆湛一行人已搬进了东头的主屋。
只是此后的两天,陆湛一直待在屋里不曾出来,就连每日的膳食都是小厨房做好了送进去的。
见不到陆湛,宋蝉说不上话,更不可能求他让自己进京。
陆湛不出来,那就只能她去找陆湛。
京城的衣肆正好将裁制好的几件新衣送来了,每一件都极尽精巧。宋蝉抚着那几件新衣,心底忽然有了主意。
虽然做好了准备,可真到了要行事的当晚,宋蝉又不免紧张起来。
她换上其中一件绯红色的新衣,坐在镜前,手中的石黛拿起又放下,如此反复多次,才深吸一口气,照着这些日子从苏罗那边学来的手法,在弯如新月的眉上描绘起来,点染胭脂时更是多次尝试,生怕手一重便破坏了整个妆面。
如此数次,终于绘完。对镜端详后,却觉得不大自在。
妆容有些艳了,像山间秾丽的芍药,惹眼又过于娇媚。
领口微开,恰到好处地露出白皙如玉的颈。只是太过刻意,总像是在蓄意勾.引。
宋蝉又将唇上的胭脂擦拭得淡了些,并套了件寻常的月白袄衫罩住新衣,才推开了屋门,往东院的方向去了。
陆湛房中灯火未歇,窗边风灯隐约勾描出他在桌前的身形轮廓。
然而还未近门前,便被逐川拦下。
“大人已准备歇息了,娘子若有事找大人,且等明日再说吧。”
或许是与陆湛共事久了,逐川的面容也同样冷淡。
他手握重剑守在门前,似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峰,神情严肃。
宋蝉本就觉得此事难堪,被逐川这样一说,更羞愧不已,转头就要折回去。
可没走几步,她停了下来。
陆湛好不容易才回来小住,指不定哪天就又要离开,此次不说,又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宋蝉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又折返回去。
脸面固然重要,可比起难得见陆湛的机会,也没那么要紧了。
她踌躇着,决计再磨一磨。
“我确有要事要求见大人,还望您通融通融,帮我传报一声。”
说这话时,她学着于嬷嬷教给她的腔调,将语气放得轻软。
只可惜逐川仍然不为所动:“娘子回去吧,若惊扰了大人休息,事情便没有那么简单了。”
宋蝉恨恨地咬了牙,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心中涌起一阵失落。只是逐川说的没错,若她今夜贸然前来,惊扰了陆湛休息,惹得他不快,反倒弄巧成拙了。
衡量了得失,宋蝉决定就此作罢,等明日再另想办法。
“是我冒犯了。”
她转身要走,屋里却传来陆湛的声音。
“逐川,是谁在说话?”
逐川皱了皱眉,只得进屋与陆湛汇报。片刻后,他推开屋门,对宋蝉说。
“大人让你进去。”
屋里的烛火较先前又灭了几盏,只留下桌前半盏昏暗的豆灯光影摇曳。
因在自己屋内,陆湛仅穿了睡袍,外边随意披了件褐色大氅,脸色似乎较往日有些苍白,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病弱。
虽然屋内点着熏香,宋蝉还是闻到一股淡淡的草药味。
再回想这两日在后厨墙边见到的药渣,一切似乎都能说的通了。
“大人是身体有什么不适吗?”
“我无事。”陆湛语气平淡,“深夜过来,有什么事要说?”
宋蝉才想起来此行的目的。
只是想到马上要说的话,不免有些紧张。
“大人带我去衣肆裁制的衣裳,今日送到了。我试了试,样式料子都极好。只是或许是这些日子我体态稍丰了些,尺寸好像不太合身。”
宋蝉抬起眼,试探问道: “不知大人可否再差人送我进一趟京,好让缝工重新量身,将衣裳宽些尺寸?”
“是你身上这件?”
宋蝉答是。
陆湛往她身上扫了一眼: “去了外裳,我看看。”
宋蝉有些讶异于陆湛的问话,纤白的指压在襟前,进退两难。
陆湛语气极尽自然,面上也没有一丝亵玩的神情。只是倚在方榻上,静静等待着。
她咬咬唇,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解开了旧袄的扣子。
朴素寻常的月白旧袄落地,堆叠笼绕着她的小腿边,如层层绽开的花瓣,簇拥着最深处娇丽的蕊。
如她所说,这些日子确实丰腴了起来。
绯红的长裙覆在身上,纤细的腰肢仍然不盈一握,只是再向上,便有些紧了。
轻薄布料仿佛难以承受饱满的轮廓,如快要绽开的玉兰花苞,雪白的有些刺眼。
是不一样了。
陆湛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放下手中的卷册。
“不必改了。”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宋蝉怔然,尚未想到其他进京的借口,便又听到陆湛说。
“这件衣服太过俏艳,不适合你。等明日,我带你去重新换一件。”
第7章
宋蝉离开后,逐川走进屋内。
陆湛上衣褪尽,昏黄灯影渡在他精壮宽阔的后背上,覆着一道道触目惊心的鞭痕。
这显然是近日才添的新伤,纵横交错的血痕格外刺目。
大人在外戍边的那几年,也受过许多次伤,可那些伤痕是的上阵杀敌荣耀证明,从没有像这次这般窝囊。
若非大公子蓄意挑唆,大人又怎会挨公爷的这顿鞭子?
旁人或许不知,逐川是最清楚不过的。
幼时,明明是大公子犯的错,他却在公爷面前栽脏大人,害大人在雪中受公爷棒责,留下宿疴;
为官,大人是斩将搴旗的武将,他便要当言官,斥大人功高盖主,使大人被放逐戍边。
在外人面前,大公子扮尽良善,实则心机深沉,屡屡给大人设绊。
夫人的死,他更是难辞其咎。
逐川边为陆湛换药,愤愤不平:“陆沣实在是欺人太甚,大人如今既有陛下撑腰,何必还要忍他!”
陆湛在笑,眼中寒意却更甚:“我与他之间的纠葛,绝非轻易就能了断。仰仗皇上出面裁断,看似利落,对他来说却只是皮毛之痛,太过容易。你放心,此事我自有主张。”
草药药效开始发作,背后的伤开始隐隐发痒,如针细密的痛感刺激着裸露的皮肤。
陆湛没有皱眉,眼底反而露出隐隐的愉悦。
借刀杀人怎能解恨?
唯有亲执利刃,步步为营,让他堕入无尽深渊,切身品尝到失去至亲至爱,比他更甚百倍的痛苦,直至悔不当初,生不如死,才可称作真正的报复。
*
东方既白,宋蝉坐上了与陆湛一同进京的马车。
再度踏入衣肆,宋蝉心中既紧张又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