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心比心,她便以为对方多少也会和自己家中一样,虽然忠武侯这些年在京中争权夺势,但在家国大事上,立场终究还是分明的。
然而人心易变,往日的荣光什么都证明不了,如今只觉得讽刺。
不过忠武侯当年苦心掀起的乱局、焦灼等待的时机,完全没发挥出预想中的作用。
喻青以迅雷之势平定叛乱,丝毫没让战事拖延,动荡了几个月,便归于平息。他们欲借北蛮刺客加害皇帝,对太子一党发难,然而效果也不尽如人意。更出乎意料的是,
远在南疆的谢廷昭竟然赶在那个当口有了动作,一番经营到头来,自己没捞得好处,反倒是给二皇子铺平了路,让他乘着风直入京城。
谢廷昭封王之后地位节节攀升,忠武侯只得隐忍下来,去年先帝中风大权旁落,他们便又开始图谋。好不容易有了眉目,年初听得风声,又有一位皇子即将回宫,他们唯恐
局势再变、祸患重演,便立刻派了批死士前往江南将其截杀,当时护送队伍中两名金羽卫就是眼线。
得知一切后,喻青心下也不由得慨叹。
其实五皇子少年时,憨厚耿直,没有太多心眼,痴迷习武骑射,总是同她交换剑谱。
喻青的友人并不多,纵然现在同他恩断义绝,想起过去,也是有些惋惜的。
“喻青,”五皇子颤抖道,“你非要……”
这时候牢房外响起轻缓的脚步,喻青心下一动,转身去看,通道转角的火把下,果然映出了谢璟的脸。
“不是说只讲几句话,怎么这么久呀?”谢璟蹙眉道,“这里的味道好大。”
五皇子哑了声。
喻青道:“本来就是污秽的地方,你跟进来做什么,小心熏到你了。”
她撇下谢廷琛走出来,谢璟在牢前低头打量一下,和谢廷琛对视。
“呀,皇兄,几日不见,你怎么成这样了?”谢璟关切道,“这是流血了吗?怎么弄的?”
谢廷琛:“……”
喻青道:“自己撞的,你离他远点。”
“好吧,”谢璟满脸怜悯,又轻声细语地说,“他真惨,我看着他也是不忍心。咱们还是快点走吧,免得心里难受。”
喻青忍俊不禁,道:“嗯。”
谢璟顺势挽住了喻青的手,走出几步后回过头来,对震惊的谢廷琛莞尔一笑。
然后用口型无声道:“多谢。”
谢廷琛几近晕厥,想要叫喊,但牢门已经关上,两人背影消失,再没有人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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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来之后,谢璟问道:“他是不是又说我坏话了?”
喻青道:“反正我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他病得不轻。你也不用理。”
谢璟叹道:“从前我在宫宴里还总是主动给他敬酒呢,没想到他这么讨厌我。”
喻青顿时觉得刚才打轻了,那人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不过想着他也活不了几日,便也不补了。
其实她也很纳闷,谢廷琛在皇室里斗争多年,贪图权势到最后面目全非,她尚且能理解,帝位之争向来如此。
但她着实理解不了对方讨厌谢璟这一点,若是连谢璟都看不惯,他能看得惯谁?天上的神仙么?
喻青判断道:“想必他早就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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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皇子、忠武侯一党谋逆叛国,罪无可恕,择日处死。
贺氏乃世家大族,牵连甚广,族中众多女眷、幼子也实属无辜,不少男丁也有军功在身,最终新皇开恩,免了株连,按人头一一查处,若真清白,便也不会下狱或充入奴籍,往后以白丁之身生活。京中未出现血流成河的惨状。
喻青前前后后,一共告了十余天的假,才继续上值。
要紧事都结束了,加上积累了这半年,玄麟卫中的体系已经建立起来,该提拔的,差不多都到了合适的位置,所有的规矩纪律皆已落成,往后管辖便会逐渐轻松,不再像初期那样忙碌。
只是这些天大多时间都和谢璟在一处,真是连骨头都酥了,骤然回去上值,简直是了无生趣,看着一批积压的、等待她来决断的要务,头疼得很,没几个时辰就想回府了。
新皇登基后,朝会改为三日一次,还算适中。只是对谢璟来说有点艰难。
论公务数量,户部一直名列前茅,总是得往上递折子。而且他手上的事还不能只私下汇报,经常要拿出来在大朝会上探讨探讨。
谢璟在府里不情不愿地写奏章,半晌才写两三行,写不出来还要颓废一会儿。
喻青看着他不免好笑:“反正都是给你皇兄看的,何必字字珠玑,总不会有人挑你的毛病。”
谢璟哀叹:“我也不想,但是我就是读着不舒服。”
他这人有点容不得瑕疵,平时对自己的脸和衣着是如此,做事自然也是这个脾性,没法潦草罢休。
更不必说户部众多官员,全都是走科举考上来的才子,他的文章若写得乱七八糟,总担心惹人笑话。
……从前公主绣花的时候,也是绣得不快。哪里不满意就拆拆改改,不过成品总是精致极了。
喻青想到此处,又觉得谢璟可爱。
看他现在伏案思索,神色认真,眉间微蹙,时而落笔,她便托着腮在一旁看,也不嫌无趣,似乎能一直看下去。
良久谢璟抬头,小声道:“你不要总看我,你这样我都写不下去了。”
喻青心想,明媒正娶的多看看这么了?不仅想看,她还很想亲,都忍了半天了。
谢璟道:“我想跟皇兄说,以后不去户部了。”
喻青道:“怎么?”
“事太多了,闻旭总是催我做这做那,动不动还考我,户部上下全是人精,我在那儿累得很。奏折也得自己写,我不想去上朝了……”谢璟委屈道。
这大好的职务,旁人求都求不来,谢璟反倒没什么野心。
他尚且年轻,脑子也好用,让他现在踏实做事,亲力亲为,分明是有意培养他,这比挂个虚职,或者让一大堆幕僚替他打理要好多了。谢廷昭说不定有心让他日后参与理政。
道理喻青都懂,有心劝他两句,但看谢璟这样,她又心想:确实,让他懂那么多事做什么?每天清闲自在锦衣玉食,养养花养养狗,不也挺好的?公主就是用来惯着的……
谢璟又道:“我想回北宸司。”
喻青沉默了一下,迎着谢璟期待的目光,她天人交战片刻,最终还是婉拒道:“你还是别来了,好好在户部吧。你哥刚登基,你多少帮帮他。”
谢璟当即心碎:“为什么?”
他做得最开心的事,就是给喻青端茶倒水、收拾公文、安排行程。
喻青道:“你要是在那儿,我每日就连一件事都干不成了,到了北宸司就是先亲你。过不了几个月,统领就该换人做了。”
她没有夸张,真觉得是这样。
过去还是公主与驸马的时候,他们属于空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
现在已经知晓真正的夫妻是什么滋味了。
只消看着他,就已经满心欢喜,想跟他说话,想要和他触碰,心里总是有股热切的憧憬。
也不知要到何时,这种激情方能止息。
喻青估计起码得十几二十年……亦或许永远都消解不了。
她又开始用目光描摹他的脸,他的脖颈,然后握住了他的手腕。
谢璟欲迎还拒:“你要做什么呀?我折子还没写好。”
喻青指派道:“明日叫闻旭给你写……”
谢璟的手也搭上了她的腰。
两人又关了大半个屋子的灯,黏黏糊糊足有一个多时辰,才勉强云收雨歇。
谢璟现在没什么哀愁气了,唯独只有在床榻间会有点楚楚可怜,情到深处总是掉几颗眼泪。喻青见了,就全然难以自持,心软得一塌糊涂。
到现在谢璟的眼尾还有点红,喻青道:“怎么又哭……”
她捧起谢璟的脸轻轻亲了几下。
谢璟道:“太开心了。从来没有这么幸福过。我好害怕……”
他把额头抵在她肩上,小声道:“我好害怕有一天你会离开我。要是你不喜欢我了,我就会死。”
“不会,”喻青摸着他的头发,“我答应你,永远都喜欢你,不离开你,”
谢璟问:“那如果我不好看了呢?”
喻青笑了笑,又哄道:“不可能的,世上你最好看。”
谢璟想了想,又道:“可是总有……”
喻青接道:“老了也一样,我会一直陪着你。”
谢璟总有一箩筐的小心事,喻青已经习惯了,现在应对自如,甜言蜜语张口就来。果然,谢璟好起来了,安静地抱着她良久,又犹豫道:“我是不是有点烦人?”
“没有,”喻青道,“我就喜欢你这样。”
从前她就享受公主的依靠,到现在也是如此。
她过剩的保护欲和责任心,从前一度无处安放,有了谢璟才不会落空,他可以袒露不安和脆弱,她愿意在他身上耗费精力,这完全不是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