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次捞不了你了。
“喔。你觉得我打不过他们?”
闻霄一边说,一边开始蹑手蹑脚地寻找祝煜的踪迹。
“你们回去的船毕竟也只是商船,勉强对付海盗,碰上乌珠却很难。”
“你有没有推荐的路线?”
“走愁苦海,往西绕一段,多过几个港口,然后转乘云车罢。”
“那也太慢了!”
祝煜的声音明显带了些恼火,声音也大了几分,“安全重要还是速度重要?你那么着急回去,赶着投胎吗?”
“祝小花,找到你了!”
闻霄得逞地笑了,循着声音,果然在一块断壁后找到了祝煜。
他似乎身上的伤已经恢复了,只是神情萎靡,颓废至极,以往所有的傲气、斗志尽失,他像是街头的乞丐奴隶,在诫宫断壁后画地为牢,任自己逃避堕落下去。
闻霄见状也不禁一阵心酸,原来境遇真的会改变一个人,让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变成一个灰败垮塌的行尸走肉。
祝煜似是被她这一声吓到,一抬头,是闻霄那张笑盈盈的脸。他顿时浑身哆嗦起来,起身拔腿就跑。
闻霄忙道:“你又要往哪里去?”
偌大个诫宫,一片断壁,都在闻霄眼皮子底下,往哪里跑都像是欲盖弥彰,祝煜只得背过身,留给闻霄自己那脏兮兮的衣衫背影。
“不关你的事。”
“船要开了,我接你回家,好吗?”
“家……”
不知为何,祝煜眼前浮现出玉津那一片车水马龙,他与闻霄,还有宋袖、兰和豫,几个好友追逐打闹穿过闹市,衣带生风,好不快意。他心里突然塌了一块,却仍然硬着头皮道:“那不是我的家。”
闻霄笃定道:“有我的地方,就有你的家。”
祝煜忍了又忍,道:“你不必怜悯我。我有我的使命,你有你的职责,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闻霄愣了下,拳头在衣袖里暗暗捏紧,陷入沉默。
她忽然明白祝煜到底在躲什么了。
一个矜贵的世家公子,堕落成满天下通缉的逃犯,他一无所有,甚至连温饱都满足不了。
他的尊严,随着通天高的玄鸟像一同坍塌了。
等不到闻霄的答复,祝煜心一点点冷了下去,决绝道:“还不走吗?不要在这里扰我清净,我一个人在这里住,住到八十岁也挺好,去他妈的大王怎样……”
他已经有些不习惯说脏话了,乍一说出口十分别扭。
忽然之间,一双柔软温暖的手臂环住他的腰身,把祝煜满肚子的脏话噎了回去。
他后背立即僵直,不敢乱动。闻霄就这样从背后抱住了他,他能感受到姑娘炽热的心跳,乖巧的脑袋顶在自己的脊背上。连闻霄小小的抽气,他都敏感无比。
“你……我让你抱了吗?”
“你等的就是这个,不是吗?”闻霄声音十分温润,像是雨后最清凉的风,“你不要怕拖累我,大王那边被我忽悠过去了,一时半会她反应不过来。”
祝煜两手半悬着,不知该放哪,“我没有怕拖累你。”
闻霄继续道:“你也不要担心丢脸,还记得你刚认识我的时候吗?”
“记得。”
伸手不见五指的圜狱中,祝煜照亮了牢房的一脚,闻霄就缩在那里,满身污垢,一双眼却干净清澈。
认识闻霄许久后,祝煜才明白,那是文人的眼睛,满含崇高无私的执念,不掺杂任何污垢。
祝煜苦笑道:“闻霄,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不是贵人,不是大人,不是小爷,我什么也不是……”
“但你是祝煜呀!”闻霄笑道:“你看,上玄海的宫观全部粉碎了,却没有一个人受伤。抛开这些俗名,你是真正的祝煜了。恭喜你!”
她语气轻快,说完笑得十分好看,好似在给祝煜庆生。
祝煜愣了许久,陷入了长久的迷茫。
闻霄说:“万人簇拥,还是孑然一身,都不如做自己来得畅快,不是吗?”
第101章 洗雪鸣山 (五)
炎威可畏,焦金流石。
京畿城门前,对逃亡在外祝家独子的搜捕一如既往地进行着。那搜捕的士兵耷拉着眼皮,一个个过客检视过去,已经提不起分毫精神。
“真热啊,我实在受不了了。”士兵一边翻着过路妇人的包袱,一边抱怨。趁着没人注意,偷偷顺走了包袱复里的两个蛋。
坐在阴凉地的统领一眼看到他的小动作,大步走上前,怒骂道:“不着调的东西,又手脚不干不净了!”
士兵哆嗦下,手指一弯,那鸡蛋溜滑滚回了妇人的包袱。
他重重拍了把妇人的背,“过去吧。”
那妇人翻了个白眼,抱着包袱快步出了城。
钟声袅袅荡漾而来,士兵顿时精神了,仰头冲统领道:“大人,该换班了!”
“接班的人还没来,你先等会。”
“等不了了,实在是太热了。一天冷一天热,姓祝的那孙子再不出来,我真要熬死了。”
这话说到统领心坎里了。
今年京畿天气本就不对劲,晴天愈少,阴天愈多,要么是今日这般要把人晒化的毒日头,要么就阴阴郁郁冷得要死。旁人或许不受影响,他们这些守城的将士,受尽了折磨。
统领缓缓起身,“是东君发怒了,才有这样的折磨,赶紧祭完,大家日子都好过。”
“先不管人祭,我只要换班。”
统领被他叫得烦不胜烦,顺手拍了他脑瓜一巴掌,直接把士兵拍得脑子嗡嗡作响。
“就知道换班,你怎么不想想,若是抓到祝家余子,你就能立功行赏呢?”
士兵委屈地噘嘴,“这么久了,一只苍蝇都飞不出京畿,失乐台的天罗地网也没在找到他的踪迹,我哪有抓到他的那个本事啊!”
统领捻着胡子,琢磨了下这个事,“大堰的人离京了?”
“离了,把他们浑身上下都搜了一遍,才敢放人的。那大堰的君侯走得时候,哭哭啼啼一路呢。”
“哭什么?哭她的情郎?”
士兵耸耸肩,“哭情郎,也哭她的马死了,说是在上玄海曾重金买过一匹宝马,养不了两天就死了。现在上玄海塌了,她上诉无门,心痛欲绝。尸身我也看了,确实是个瘦骨嶙峋的马,就知道她这样迂腐读书的不懂马,这样也敢买?”
“就这些,没别的了?”
“没了。”
“这倒是奇了。”
统领想了想,实在想不明白,这么大一个祝煜,怎么就能凭空消失了呢?
而祝煜本人,已经在愁苦海的船上,吹着海风,看海燕徘徊,听潮起浪涌,手里捏着枚牌,深思熟虑后打了出去。
兰和豫见状,立即两眼放光,“哎呦,胡了胡了,我又胡了。”
祝煜大惊,“你胡什么胡?”
打眼一瞧兰和豫的牌,还真是。
旁边和他凑局的船工长叹一声,“这位小哥,你不会打不要乱打,这都送出去多少局了。”
祝煜笑了两声,“不应该啊……”
“什么不应该,掰着指头数一数也知道你打错了,你就是个臭牌篓子。”
“我……”
未等祝煜辩解,那船工愤然起身,“我是不敢和你玩了,你们找别人凑局吧。”
祝煜吆喝道:“你别输不起啊!”
宋袖说:“是你玩得太烂,过会把你替成闻霄,他自己又会回来的。”
“我烂?”祝煜指了指自己,被气笑了,“分明是她个妖精手下生光,抓的都是什么牌啊,没眼看。”
兰和豫掐腰道:“管我是妖是仙,咱们说好的,靠岸了你们都得去给我买吃的。”
他们一行人返回玉津,走得是祝煜规划的路线,先走水路,再转云车。
祝煜是藏在马肚子里出的城,全靠他练武的人柔韧性不错,加上闻霄惊天地泣鬼神的演技,哭起来像个泉眼。
祝煜曾问闻霄,“你怎说哭就哭,哪来那么多眼泪?”
闻霄淡然道:“伤心的事情多了,存到一起,需要的时候取出来就是。”
不知为何,祝煜听完心里不是个滋味,像针扎一样疼。他思前想后,闻霄并没有别的意思,事实就是如此。
于是闻霄每日闷在船舱看书、批奏折,他也不敢进去打扰。
他总觉得,两个人欠着些什么,需要说开了才光明敞亮。
船上环境简陋,祝煜最近总觉得身上有一股动物尸身的腐臭味,他又是个精致矜贵的人,用船工给他事先准备的水凑合着洗了个澡,靠岸后同宋袖一起下了船。
这是大堰边陲一个部落,只有些小集市,人们穿着最简朴的麻衣草鞋,悠闲地在集市上闲逛。
祝煜和宋袖瞧了半天,最后给兰和豫买了大只烤羊腿。
临走前,祝煜忽然被接头一抹亮色吸引,停下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