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前走,地上的尸体越多,有士兵,也有侍人。鲜血染红了乌黑的大殿。闻霄蹲下身去检查,奇怪的是,发现不了他们的死因。
他们走入大殿内的时候,又一次爆炸袭来,窗子一扇接一扇被震开,热流炙烤着他们。
天宫似乎岌岌可危,可却依旧不见李芜的踪影。
她在谋划什么?
翻找了许多座大殿,倒是眼前这座分外眼熟。推开殿门的时候,闻霄的手心立刻被灼得一片通红。
里面一片漆黑,只能借着门前微光窥见殿内事物。
殿内虽弥漫着热流,却让人觉得潮湿难耐,血腥气浓烈的令人作呕。
闻霄和苍凛一步步往深处走着,两人中间隔了个不信任的距离。
前面是一道刺目的光柱,如天路一般,两侧却俯身拜着许多白发苍苍的人。
闻霄靠近那些人,握紧了刀,对方丝毫没有动作,她便用刀抵着。这一摸,竟摸了一手黏湿的血。
闻霄后退两步,倒吸一口凉气。眼前这些人看上去已经死了,又好像还活着。
闻霄拧紧了双眉,“这些人……都是历代的王?”
“嗯哼。”苍凛戏谑地应了声,在一旁冷冷旁观着一切。
闻霄望着他们身上的华服,陷入沉思。
能令历代先王俯首跪拜的,能是何人呢?
光柱尽头,看不清到底是何物,却令闻霄感到震颤和胆寒。她无法直视,再看下去,双目便要被刺伤了。
方才被她碰触过的那人,依旧是虔诚跪拜的姿势,突然沉声道:“尔等贱民,何不跪拜?何不侍奉?何不献上鲜血?”
闻霄意识到,光柱之后的,怕是她憎恶已久的东君了。
她绕到那跪拜之人前,直视他的脸。他的双眸已经发绿,脸棱角分明,一身华府压得他无法起身。他一开口,虽能言声,嘴里却是空的。
这下她知道失乐台里那些空罐子里到底装得谁的舌头了。
突然间,跪拜之人中冲出个疯疯癫癫的人,失了双目,两眼就是两个黑洞。
他握着闻霄的手,“带我离开,带我离开……”
闻霄一把捏住他的手腕,发现这人的皮肤薄如一片纸,里面更是没有血肉。
他就是个空心的人!
“这是什么地方?”闻霄反问道。
“失乐台……失乐台……我后悔了,我不要待在这里。”
苍凛一把甩开那人,只是轻轻一抛,他便折断了身体。“我觉得我们还是……”
话没说完,苍凛眼睁睁看着那人折着弯了的脊柱,扭曲的四肢着地朝他们爬来,“带我走,带我走……”
他抓住闻霄和苍凛身体的时候,与方才虚弱之态截然不同,力气大得惊人,轻轻一拉二人便摔倒在地上。
他把二人一路拖拽,向着反方向走去,想要脱离那光柱的炙烤。闻霄有些不耐烦了,她知道外面战火四起,每一刻都有无数人身死,她却在这里被一个莫名其妙的疯子拽着走。
身后匍匐众人发出惊悚的斥吼,闻霄身上立刻掀起一层鸡皮疙瘩。
“这就是我说的,我们被困住了。”苍凛倒是躺在地上,放弃了抵抗,“就算攻入了銮爱天宫,也离不开这里。”
“你方才是被她拖出去的?”
“嗯哼。”苍凛无奈之下甚至笑了,估摸着也是被拖拽着他的疯子气笑的。“这些历代的王们,死后也要被困在这里,侍奉他们的神明。”
所以,这就是京畿一直维持的……信仰吗?
闻霄咬紧了下唇,只觉得不寒而栗。
其实这些人也知道徒劳献祭不会挽救人类,可他们不愿意从高处跌落,他们宁愿踩着同胞的尸骨,也要维持这虚妄的尊荣。
身后的金光越来越刺目,照在试图逃出失乐台的人身上。在众人的怒吼中,他沦为了一个叛徒,皮肉开始一点点融化,最后化作一滩泥水消散了。
闻霄起身,抹开挡住视线的发,问苍凛,“你见到光柱背后是何物了吗?”
“越往前越热,过不去的。”
“那就是了。”
闻霄胸有成竹,铁了心要看看光柱后到底是何物,于是大步朝前走去。
苍凛一把拉住她,“你疯了吗?那后面可是东君,是神明!你要去送死吗?”
闻霄当然猜到光柱后到底是什么了。
可他们寒山闻氏,天生住在极寒之地,掌握一手淬炼技艺,与火为伴。
她最懂怎么纵火了。
火这种东西,外焰伤人,内焰反倒弱下去。眼前亦是如此。
闻霄大步走上前,感受着温度一点点升高,皮肤剧烈地疼着,像是一千把刀在割伤自己。
她闭上眼睛,硬挺着走上前,高温让她无法呼吸。就当她登上神台的那一刻,她毫不畏惧地直视,目光射向眼前。
那是一团火种,生生不息地燃着,似乎正因人间的杀戮感到魇足。
闻霄伸出手,那火焰轻柔至极,丝毫没有灼伤她。她信手一拨,露出了藏在火焰背后的李芜。
李芜只身跪在露台前,面容有些憔悴,神情空洞,无背无喜。君王的华服裹着她的身躯,她身上看不到丝毫苦难的折磨,只有作为“伪神”受人供奉的雍容。
“找到你了。”闻霄轻蔑地笑了起来。
周遭的景象迅速崩坏,露出了失乐台本来的模样,遍地横尸,祭坛前尽是献祭而死的人,他们死不瞑目,身体扭曲而又狰狞。
殿外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厮杀之声,他们从幻境回到了现实世界。
闻霄转过身,仓惶见看到联军兵马已至,却在失乐台前的广场上陷入了搏杀。
她看到了祝煜浴血奋战,提着刀向她奔来。
闻霄下意识想要奔向他,殿门却缓缓关闭,她拼命向祝煜伸出手,祝煜亦是如此。
祝煜留给他的最后一眼是眷恋,他轻启薄唇,声音被搏杀声湮没,闻霄还是认出他的话。
“闻侯不朽。”
第166章 河山藏骨 (十)
神明从未眷顾过闻霄,她走过的每一步,都是自己精心谋算的结果。
门关上前祝煜留给闻霄那最后一瞥,烙印在闻霄心里,她想,没有什么比这更值得去信任的了。
她在地上捡起自己的刀,重新背在身上。
关上门的失乐台,赤红的光从雕花门板上漏进来,地上横尸无数,散落着卷轴、碎瓷片还有一些残花,浸在混乱一滩的血里。每一处都昭示着京畿的惨淡命运。
失乐台尽头的门已经大开,观景台刚好能俯瞰河山万里,李芜孤身一人佝偻着腰,残阳之下身影寂寥。
闻霄知道自己的水平,肉体凡胎自然难以抵挡李芜这样的“妖邪”。可她丝毫不畏惧,只管阔步向前走去。
风把观景台的门吹开又合上,隔着雕花,李芜缓缓转身,什么也不做,只是静静望着闻霄。
李芜手里握着几捧卷轴,抬眼道:“凭你和苍凛这个丧家之犬,是杀不了我的。”
闻霄抿了抿唇,“我们谈谈。”
并非闻霄优柔寡断,吃了上次一刀毙命钟隅的亏,李芜这样的顶级战犯她是绝对不能随意处置的。更何况……京畿的玉玺尚未找到下落,谁杀了李芜,谁最有可能登上王位。
玉玺与李芜的项上人头——缺一不可。
李芜想了想,推开半合着的雕花门。她一身华服如血一般赤红,打量着整座失乐台。
这本是个寸草不生的地方,离太阳越近,众生苦楚越甚。因此,失乐台养花花不活,养鱼鱼翻肚。
偏偏案几上空花瓶里斜插着的死花,莫名的开放了。
李芜坐至案前,抓起个卷轴,语气尽是讥讽,“山蛮部落惨遭兵燹,恳请施以援手,以安边民、彰仁德事。”
山蛮是京畿周边的部落,常年依附于京畿。很奇怪,这样的部落贫瘠孱弱,战时指望不上,没想到李芜傲慢如此,竟还会搭理他们。
“西大营粮草匮乏,奏请面陈军情。”
“二百八十六名书院生员心系苍生、请命停战,并恳请面见大王陈情。”
“少师夏氏疑似贪腐,伏惟大王明察,以肃朝纲、安民心事。”
念完,李芜一把将这些堆成山的书简推翻至地上,冷笑着望向闻霄,“你以为,这位置你坐得了吗?满朝文武,鸡零狗碎的杂事,七国之间的制衡,每一个都够缠死你。少年人不自量力,三年后丝毫没有长进,还在妄想。”
“可你视人命如草芥。这位置谁来坐,都不该是你”闻霄努力克制自己的怒火,拔刀指向李芜,“别绕弯子了。若我败了,我也没想过活着离开失乐台。”
李芜笑了笑,果真从案下摸出把长刀,“你说话做事倒是像极了祝煜,不过有一点不像。”
她缓缓起身,慢条斯理掏出块帕子将刀刃擦得雪亮,“我教出来的孩子,从来不想自己会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