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蝉道:“我只看中了他的才干,并未透露过多,许多事情还得他自己去揣摩。”
“倘若你不说,他能安稳的做官,了此一生吗?”
“什么意思?”
钟隅垂首,抖了抖衣袖,抖出束腰的一条雪白衣带,遗憾道:“闻缜啊,他不一样。我在他家为奴的时候,他救过我许多次,我是一定要让他风风光光做官的。你看我,不惑之年,竟还能走到这个位置上,他还有一片大好的青春,他会比我更有前途。”
他朝前走了几步,捏着叶蝉的肩膀,“蝉,你是我的爱人,你把我从无名之辈变成一方君侯。”
叶蝉淡淡道:“我不过是个推手,也是你自己上进。”
“是啊,现在你却想把我拉下来,把闻缜也拉下来。”
“我何曾!成大事岂能拘泥于大堰这方寸虚名?”叶蝉有些恼火,觉得他捏自己的手劲有些大了,肩头像是要被他攥碎在手心。
钟隅道:“世家关系都是这样。我在,闻缜就会有个好前途,小昇日后入仕也有个好前途,还有闻缜的孩子,他那三个孩子,哪个都不会被亏待,还有我们的阿云,世世代代,我们永远在上位……这不好吗?”
叶蝉只是垂眼,并未多言。
叶家倒了之后,叶琳的名字变成了钟云,对于这岳父岳母家,可谓是过河拆桥、卸磨杀驴。
叶蝉看着这一切发生,却从不言明。
“所以,蝉,你还是要毁了这一切吗?”
他话里带着丝丝凉意,叶蝉察觉不对,猛地抬眼,却在钟隅的目光里看到了无尽的憎恨。
下一秒,她脖子就被衣带缚住。
叶蝉拼命挣扎起来,窒息的感觉让她表情开始失控,失去了一贯的冷艳端肃。她开始面色发紫,眼球充血,发出如走兽那样的呜咽。
钟隅愣了一下,原来人濒死的时候都不再像人,是任何一个动物。总归,算是回归自然了。
他手劲越发大,轻声道:“嘘,嘘,别怕,会结束的,会结束的……”
眼泪一点点从眼角滑出,钟隅仿佛看到自己苟且的前半生。一半是猪狗般屈辱,一半是君临天下的风光,他早已明白自己能失去的是什么,不能失去的是什么。
能失去叶蝉,就不能失去他的兄弟,因为叶蝉既是他耻辱的过去,也是他卑微的证明。
叶蝉总是高傲的,而高傲的人被践踏到泥里也总是大快人心的。
即便这人他诚挚地爱慕着。
发觉叶蝉不再挣扎了,他一松手,美丽的妻子就软绵绵倒了下去。
闻霄目眦欲裂,紧捂着嘴,还是忍不住发出轻微的尖叫声。
钟隅立即转头朝她看去,闻霄顿时如坠冰窟。
他怎么可能看到自己?怎么可能?
良久,闻霄才明白,钟隅看的不是自己,而是自己身后的人。
年幼的叶琳握着只风筝,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她似乎忘记了如何哭泣,恐惧已然将她彻底吞噬。
她踉跄两步,哆嗦着唤了一声。
“父亲……”
钟隅淡淡地笑了,“阿云,你听,树上的蝉,不叫了。”
闻霄一个猛子坐起身,先是浑身胡乱着摸了一遍。
衣衫破碎,手脚齐全。
喉咙也健全,没人勒自己。
她搓了把脸,一时消化不了君侯杀妻的事情。
恰在此时,一束刺目的火光照耀来,闻霄遮掩了下,看到辛昇阔步朝她走来。
“是不是睡太久了?”
闻霄察觉出不对,辛昇身后跟着浩浩荡荡两排人,她立即忍着浑身的剧痛,利索地爬起身,“辛大人……”
辛昇打开了狱门,“该上路了,闻霄。”
第59章 笔刀缠笼 (十一)
重新带上镣铐和重锁,闻霄还有些不适应,往前迈步,纤细的脚踝骨头被反复磨损,没走几步就已经疼得刺骨。
送刑的队伍总是沉默的,都是些小狱卒,辛昇不说话,他们自然也不敢言语。
脚步声窸窣又黏稠,蹭在地上此起彼伏。
“观刑人多,你们去前面开路,闲杂人等不得挡路。我在后面监押就行。”
辛昇交代了几句,那几个狱卒便匆匆调整了队形,将闻霄落在了后面。
火光映着他眉头紧锁的脸,他上下打量了下闻霄,竟不合时宜地露出一丝微笑,“这个场景,其实挺熟悉的。”
闻霄垂眼,只是静静地朝前挪步。
辛昇道:“那时候闻二哥行刑,我也是这么送他的。”
“你竟然!”
闻霄顿时心头拔凉,挣扎着恨不得扑倒辛昇。奈何辛昇个头高她太多,她又手脚被缚,折腾半天也不过一头供上辛昇的胸口。
狱卒铮然拔刀,齐齐斥了一声。
闻霄却不管不顾,声嘶力竭道:“你方才还有脸对我回顾我父亲的点点滴滴,亲手递上屠刀的就是你!我父身死,君侯是凶手贼人,你也少不了一份!”
姑娘嘶哑的声音回荡在逼仄的甬道间,借着那微弱的火光,闻霄能看出辛昇的矛盾、愧疚、悔恨,但这都不足以弥补分毫。
辛昇抬手,示意狱卒继续向前。
他屈指,在闻霄背后顶着她的脊梁骨,推着她往前走。
圜狱门大开,阳光瞬间涌了进来。
辛昇低低地耳语道:“闻霄,要仰首挺胸,这是闻缜那天走过的路。”
说着他用力,将闻霄已经疲惫不堪的后背用力顶直。
“你瞧,这些都是来观刑的街坊乡亲。”
前有狱卒开道,闻霄就承着这无数目光,踽踽前行。
人有不同的面容,不同的性格,不同的故事,闻霄记忆里从未见过他们,只觉得他们在看自己笑话,看自己“楼塌了”的盛况。她顿时觉得羞愧难当,低垂下头,肩膀瑟缩着试图挡住这些人的视线。
无论今日她是生是死,最起码让他们不要记得闻霄是何人,也不要记得这张脸。
只做茶余饭后的乐子罢。
辛昇道:“闻霄,抬起头来。”
闻霄说:“怎敢呢?遗臭万年,人人耻笑。”
“你是甘愿认命的人吗?闻缜到死都没认命。”
“那也不愿当别人的谈资。”
辛昇语气凌厉起来,“你已然是个谈资了,不若做个清高的谈资。让闻氏一族,闻缜,还有你自己,都留下个不畏死的名声。”
闻霄愣了下,这一愣,头便扬起来了。百姓眼里,她是素衣染血,长发飞舞,憔悴而又清丽,偏偏那身形瘦弱□□,步步决绝,走出来一个文人风骨。
“就是这样,不必在意他人非议,你本就是风口浪尖之人。”
闻霄却自嘲道:“我有什么脸面故作清高?你看这一张张脸,各个都过得不算幸福,我想我为官这么久,是两袖清风,分文不贪,可为他们牟利的事情我也一点没做。”
辛昇道:“闻缜当年,经常救济别人。他是个慈悲的疯子,有谁倒霉都愿意掺和进去,他是愿意拉别人一把的。”
“和父亲一比,我是个自私的小人。”
“我见过你小时候,闻家的子女没有小人,不过是圜狱这些年,把你性子磨变了。”
闻霄惭愧地笑了笑,心里是无边的苦涩。她忽地看到铸铜司的老刘,还有数不清铸铜司的工人。他们像是刚下工,身上挂了个简单的白衫子,蜡黄的脸上纵横着疲惫的沟壑。
老刘和闻霄视线对上的那一刻,他默默抬起手,握成了拳,在自己胸口重重锤了两下。
闻霄想起叶琳的计划,越发觉得不安。
“如果有机会,这些人,尤其是铸铜司的工人,我一定会为他们做些什么。”
辛昇问,“怎么突然这样说?”
闻霄苦涩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你也不必这么自责。”
辛昇叹了口气,抬眼望去,祭场近在眼前。
神像威严,重兵环绕。
辛昇绕到闻霄前面,一把握住她两手之间的锁链,扯牲口般拽着闻霄,一步步走上祭台的石阶。
东君玄鸟像庞大的就像个怪兽,只是站在下面,就被笼罩在阴影之中,压迫得人几乎要窒息。他目光紧盯着妖冶神像像,仿佛看到当时闻缜被吊在上面的模样。
“闻霄,我为官多年,也没有任何造诣啊!”
他声音颤得厉害,似是在忍着哭,惊得闻霄脚步顿了顿,只是他留给闻霄一个默然的背影,闻霄实在是看不透他的情绪,只能跟着一步步朝前。
“我曾经是闻二哥的邻居,闻二哥经常做些好玩的东西给我,小铜马,铜车,还有铜算盘,都靠他,我有个圆满的童年。”
闻霄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简短地应了声。
“钟大哥曾经在闻二哥家做过工,离开了后他们关系也很好,我很喜欢这种感觉,无关年龄,无关身份。我们就是朋友,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