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靠着钟大哥做上左御史的,起初也是出错不断,他没责怪我,帮我挡下许多参我的折子。”
“闻霄,你说这些恩情,我怎么还呢?”
闻霄想,其实辛昇过得也苦。他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儿郎,要处处为人驱使,夫妻感情也岌岌可危,可以说是人即将到中年,先进入了中年危机模式。这是他对父亲不忠的报应,想来解恨又快意。
辛昇道:“阿衿有事情从不告诉我,我想的是,我得做个好夫君,我对她好,就算是石头,也能捂热乎。可没想到,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我不是个好丈夫,不是好兄弟,也并非一个好官。”
神像近在眼前,上面挂着两个镣铐,血迹斑斑,闪烁着诡异的暗红光泽。
辛昇拉着闻霄的双臂,将她铐上去,“爬梯子是运不上去你了,一会工人们在后面,将你吊上去。你瞧,大风宫在那。”
他顺手一指,闻霄便望了过去。
今日天极好,大风宫是一派金碧辉煌,金灿灿一片连绵的屋脊,高耸的望风楼鹤立其中,与神像遥遥相望。她好像能看到上面忙碌的宫人,君侯与众臣未至,竟显得有些荒凉。
闻霄轻叹一声,“你会帮我照顾我的家人,对吗?”
辛昇为她锁定镣铐,有些不敢看她:“你不是想逃吗?”
“我是结结实实被铐住的,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怕死,也怕死后家人不得安宁。”
辛昇道:“闻霄,你知道吗,我很后悔。这两年我的悔恨从来没有听过,我甚至要出了幻觉,好像看到闻二哥质问我,为何成了这样的人。”
闻霄淡然道:“我父亲若是变成鬼,也是个善鬼,你不必担心。”
“其实大家骂的没错,我就是条狗,对吗?”
“你……我要死了,你就不能说点好听的吗?”
辛昇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紧紧攥着那冰凉的镣铐,“我之一生,任人指使,卑躬屈膝,从未有过自己的想法。我以为我乖顺些,什么都可以留住,可笑两手空空,众叛亲离,是非不分。”
手腕上的镣铐悄然落到了地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闻霄瞪大双眼,“你怎么……”
“我是人,不是走狗,我是堂堂正正的大堰左御史,我亦是有我自己的决断。我想做个顶天立地的好人,就像闻二哥教我的那样。”
闻霄看了看自己的腕子,重获自由的感觉十分恍惚。
“君侯会罚你的。”
“但不至于要了我的命。”辛昇说:“我不知道你的小伙伴们有什么计划,但是你胳膊上的锁我也卸下了,你只需要打开机关扣,以及小心,不要摔死。”
“谢谢你,辛大人。”
“即便如此,你能从重兵把守之中逃出的几率还是千分之一,你们会被弓兵射成筛子,亦或是被那些城防军扎死。”
闻霄目光逐渐坚韧起来,“横竖都是一死,不如以命相搏。”
“若真的实现了那千分之一,以后都不要回来了,山高路远,你要珍重。”
“你也是。”
神像上的少女一点点被吊起来,芸芸众生尽收眼底。
望风楼侧殿,兰和豫整理了一下华服,又在两颊摸上鹅黄、绯红的油彩,这才徐徐走出。
百官都在往主殿走,那里与祭场巨大的神像遥遥相望,是观刑的好地方,当年闻缜行刑就是这般,今日闻霄也是。
兰和豫凭栏眺望,闻霄在吊在神像中间,渺小得还不如东君的一片羽毛大。
“兰和豫,兰和豫!”
兰和豫转身,看到祝煜行色匆匆走过来,双眉紧锁,嘘声对她道:“你怎么这身打扮?”
“计划有变,君侯命我主持祭场,届时吟唱颂词的人也替换成了我。”
祝煜摊手,“那这边交给我咯。”
兰和豫捏捏眉心,“是的,你得想办法把闻霄从那大石头鸟上弄下来,然后劈开镣铐带她逃出去。我和叶琳能拖一会,但拖不久。你想到办法了吗?”
祝煜走到栏杆前,遥望着闻霄,长舒一口气,“这你们放心,我自有办法,会把人全须全尾带下来。”
“我们所有人的命,就压在你身上了。”
“简单。”
兰和豫见他一幅玩世不恭的模样,心里有些没底,“祝煜,我没在跟你开玩笑。”
祝煜云淡风轻道:“你知道每次生死一线的时候应当怎样想吗?”
“不知道,我没遇到过这种情况。”
“心如止水。”祝煜的目光愈发深邃,冷静得可怕,却好像给兰和豫吃一颗定心丸,“什么也不想。”
第60章 笔刀缠笼 (十二)
旌旗飘扬,鼓声震天。
身着五彩华服的少女美艳动人,赤足立在巨大的牛皮鼓上,踏足而歌,伴乐而舞。头发用彩绳编满了辫子,旋转起来令人看得眼花缭乱。
颂歌颂词更像是诅咒,人们齐声歌唱,念得祝煜头疼欲裂。
他天生惧怕这些神神叨叨的声音,只要听到,就觉得要灵魂出窍。
祝煜望着祭场上翩然起舞的兰和豫,握着栏杆的手不自觉紧了。
“祝小将军。”
君侯含笑踱步到他身后,“听闻你有些惧高,可我也没办法。若是要看好戏,一定要在高处看才得劲,不然看不到全局,少了精彩,也怕小将军不尽兴,扫了祝尹大人的面子。”
祝煜只是斜睨他一眼,“我可从未觉得你怕过我父亲。准确来说,大堰的君侯,怕是京畿的大王都不放在眼里吧?”
“怎敢。”
君侯话锋一转,狡黠地问道:“祝小将军可听过……苦厄珠?”
“无稽之谈。”
“乌珠国当年雄踞一方,京畿当真能在七天之内将其毁灭吗?骗骗下面这些目不识丁的傻子也就罢了,别想糊弄我。”
祝煜说:“我哪敢糊弄你,我娘子的命还捏在您手里呢,您想了解什么,我肯定有问必答呀!”
君侯淡淡地笑了,这笑令祝煜非常不舒服,好像一切都尽在他掌握似的。
“苦厄珠,据说是那些亡命的诸神,他们的怨念飘散在世间,久而久之化成了一颗颗珠子。人沾了,必然邪恶缠身,永久地被封在地狱里。”
祝煜又铿锵有力道:“无稽之谈!我征战四方,剿灭乌珠残党,从未见过这玩意。若是真的有,乌珠人早已经死绝了!”
君侯便说:“看来祝大人是真的被蒙在鼓里。”
“还是您痴了傻了,害了妄想症?”
祝煜后面一箩筐讥讽的话尚未说出口,忽地听到一阵喧闹,他忙朝祭场望去,发现那里已经乱成一团。
兰和豫在鼓上一跃而下,竟从袖中抽出把雪亮的长剑,一个旋身割了守卫的喉咙。
一时之间五彩华服染血,宛若一朵盛开在兵戈之下的花。
她点步、翻身,动作快得出奇,带着搏命的气势厮杀起来,拼命挤到铐着闻霄的铁链边,一下又一下拼尽全力砍着。虽一人之力如同蜉蝣撼树,却已经搅得场面乱成一团,吸引些君侯的注意力已经足够。
祝煜当即抽出藏好的匕首,想要刺向君侯,没想到望风楼四周全是伏兵,举着长矛将他围在了中间。
再看兰和豫,亦是被士兵包围。
祝煜顿时头脑清明,对君侯道:“又是请君入瓮,你们父女俩当真是一个德行。”
君侯的眼神越发兴奋,再也不复以往的沉稳,“若是这点戒备之心都没有,怕是我白做君侯这么多年了。”
“谁告诉你我们的计划?”
“需要人告诉吗?钟云那贱人,想要脱离我的掌控,宋衿谄媚虚伪,这二人我是一个也不信的。我只需要稍加猜测,就能猜到你想做什么。”
君侯歪了歪头,不再看祝煜,手抚过栏杆上的石柱,上面被雕成了鸟首的模样,每一个鸟首口中都含了一只石珠。君侯的手指拨着石珠,转得如同他心情那般欢快。
“一人搅局,一人挟持我,逼我命人打开锁,一人尽可能的调动人手制造混乱,打开一条逃生的路,剩下的那人……我姑且猜他是配合你们调度的吧。祝大人,我猜的对吗?”
祝煜暗中咬牙,还是应了他,道:“八九不离十。”
“祝小将军,我这人啊,最烦你们这些京畿的官。像你这样喜欢多管闲事的杂种,我最是痛恨。不若,你先看看你那小娘子是怎么死的,等我玩够了,在考量怎么处置你。”
“处置我?后果自负。”
“你祝小将军休假时候玩心大发,闹着要去寒山,和你那一群小跟班一样葬身那里,我哪里敢阻拦。”
祝煜恍惚了下。
小八小九他们的死因他是揣测过,他们撞破了君侯的计划,算是被灭口。但总归没有实际证据,京畿是最不看重人命的地方,他就算想为小八小九他们伸冤,也无从开口。
原以为祝煜会破口大骂,甚至大打出手,谁知他只是品了品,苦涩地笑了下,“挡了你路的人,哪怕只是怀疑,也要杀了他们,君侯当真是个狠绝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