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侯道:“以免夜长梦多,成大事者,这些细节不能不在意。”
“所以君侯想怎么处置我们?”
手握长矛的士兵朝前迈进一步,祝煜便半举双手,一步步后退,直到腰身抵在栏杆上,半截身子后仰出去。
他感觉自己心脏狂跳,浑身的血液流转越来越快,连下巴都在微微发颤。
他是生来就怕高,虽没有从高处坠落的经历,但稍微一个高些的地方,他都觉得心慌难忍。
可堂堂祝小将军怕高实在丢人,即便他觉得自己随时都要栽出去,他还是强装震惊。
君侯道:“那几个年轻人,头颅挂在城门前,以儆效尤,祝大人尊贵,我留你个全尸。”
祝煜轻蔑地勾唇,发出声刺耳的嗤笑。
他回头看了一眼望风楼底,百尺高楼,若是栽下去必然粉身碎骨。
可闻霄就吊在那玄鸟巨像前,受着万人打量议论。
他曾想过,如果要深切地爱一个人,就学会牺牲。他出入沙场一身是胆,不怕牺牲,怕得是把自己的得失放在闻霄前面。
祝煜说话的声音有些颤,却中气十足,“君侯知道什么是人情味吗?”
君侯道:“这是你的遗言吗?”
“我不知道什么是人情味,但我这些日子在你们大堰学会了许多。我要我在意的人,永远在我头上。我得一分,闻霄要得十分;我失一分,闻霄就只能失半分。”
“嗯。”
君侯已然将他视作蝼蚁,并不在意祝煜到底在说什么。
祝煜便紧盯着君侯的双眼,“所以,今日,闻霄不会死。就算我死,闻霄也不会死。”
忽地吹起一阵妖风,吹得祝煜衣带猎猎飞扬,额间的红白麻绳就像是活了,在空中纠缠、飞舞。
他那双眼睛愈发坚韧,高空的恐惧让他心脏还在狂跳,他不断地深呼吸,仿佛天地之间,他只能看到闻霄。
无论闻霄身在何方,他只能看见闻霄。
尚未等君侯开口,他一把扯下自己的红白麻绳,冲君侯戏谑一笑,翻身跳下了望风楼。
那些兵卒只看到一团白影坠了下去,想要去抓他,却被掀起的狂风挡住。
骤然之间,天上的云层涌动,甚至能听到雷声轰鸣。太阳逐渐被遮蔽了下去,巨风几乎要将玉津的树都吹断。
“太阳消失了!是天谴!天谴!”
“不能杀闻大人,这是触怒了神明啊!”
人们纷纷跪在地上,一遍遍叩拜着,卑微祈求神明垂怜。
黑云压城,哀鸿遍野。
刹那间,一声尖锐而又悠长的鸟鸣之声传来,人们只得趴在地上紧捂双耳。
一片硕大的阴影几乎要遮住整个大风宫,将其拢在黑暗里。
君侯艰难地站稳身体,冲着士兵们吼道:“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君侯,好像是……东君临世。”
君侯揉了揉眼,那分明是一只五彩的神鸟,在空中盘桓。
他想起叶蝉声嘶力竭的解释,想起闻缜苦口婆心的诉说,仍是不敢相信眼前之景。
君侯轻念了句,“怎么会?缘中仙人真的存在?”
士兵发觉君侯已经魔怔了,怎么唤他,他都痴傻似的盯着那神鸟。眼见着神鸟要扑过来,士兵只得拖拽着他,将他扯到屋内。
神鸟撞了过来,望风楼气派的黄金顶,就这样倾塌。
天道如此公平,搜刮来的,压迫来的,便要这样尽数倒塌。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望着这一切。
兰和豫趴在地上,抹掉脸颊的血,惊叹了一声。
“早说你有这本事啊……”
闷雷滚滚,似乎在酝酿一场暴雨。
闻霄虚弱地抬眼,看着那鸟扬首长鸣,在断壁残垣中朝自己飞来。
她已经在高空中挣扎许久,手臂上的锁扣终于挣开,整个人立即坠了下去。
闻霄一把扣住玄鸟的羽毛,扣得指甲断裂,指尖流血。奈何风实在是太大,她手臂马上就要脱力。
就在那五彩神鸟飞过的那一刹那,她终于是抓不住,直直落下去。
那一刻她好似坠入了朦胧的梦里,梦是柔软的,带着丝丝凉意。
她看到祝煜那张英气的脸,只是他嘴角那总是挑衅人的笑荡然无存,变得悲悯慈悲。
她还以为自己摔得粉身碎骨,这是幻觉。
直到闻霄伸出那惨不忍睹的手,触摸到了祝煜的脸,才发觉一切都是真实的。
她没有死,她得救了。
救她的人一身白衣红带,有着睥睨天下却悲天悯人的胸襟,抱着她一步步走出祭场。
他身上带着冰雪的气息,似乎还有阵阵栾花香气。
人们只得在两旁俯首跪拜,不敢作声,看祝煜抱着闻霄趟过这条路。狂风在他脚下就好似止息,他像是一尊神明,无人敢靠近,亦无人敢染指。
闻霄最后的坚强也崩塌了,她轻轻抬手,遮掩了下祝煜的眼睛。轮廓流畅的下巴尖尖不谋而合,既是桀骜不驯的祝煜,又是无悲无喜的仙人。
你见过神明的面容吗?
神明,应当是这模样的吗?
闻霄含泪,声音都变得潮湿而又悲伤,“是你吗,阿缘?”
她更期望他只是祝煜。
这是命定的缘,也是无解的悲剧。
第61章 梦里楼阁 (一)
没有人知道神明是何模样,倘若神明突然降临,所有的肖想都会变得可有可无,如风如雾般散去了。
未知给人恐惧,而钱财利益却更能给人勇气。
人们瑟缩在地上,悄悄打量着阔步走过的男子。
他穿着一身白衣红带,不带丝毫仙气,倒像是哪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连束发的发冠是金镶玉。
神明会如此奢靡吗?
疑问发出的时候,恐惧就已然散去大半。
终于,当人们意识到他只是个人的时候,新的恐惧缓缓袭来——君侯的威压,要比这劳什子的神明可怕一万倍。
祝煜也意识到这些人已经不再忌惮,恐惧震慑是有时效的,脚步开始加快,只有神情镇定自若,希望自己还能装得久一些。
闻霄躺在他怀里,紧紧抓着他的衣襟,“阿缘你……”
祝煜简短道:“我不是阿缘。”
“那为何你刚才变成了一只……”
“俗世万象,彩鸟不过是托形。人们对天空从未涉足,自然也对天空恐惧。听说早先人的先祖踩了鸟的脚印孕育繁衍,崇敬鸟也是应当的。”
闻霄抿唇,为难道:“你的意思是,你想变成什么就变成什么?你是变身怪?”
祝煜听完无奈地笑了,“神明就是神明,怎么就成变身怪了?”
“神明竟然是这样的。”
“神明想怎样就怎样,可以是任何模样。”
“好吧,那也可以是变身怪吧。”
祝煜便故作凶狠瞧她一眼,见她双唇煞白,满头虚汗,瞬间偃旗息鼓。
“我不和病人计较。”
闻霄扯了扯她衣襟子,“变身怪,你为什么要走路离开?你若是继续作那巨鸟,扶摇直上,我们已经逃出去了。”
是为了耍帅吗?
后半句闻霄觉得实在难以启齿,便吞了下去。
见祝煜不答话,只是满脸凄苦地超前走着,闻霄带着探寻看了一圈周围。
方才的巨鸟的确带来些震慑,而现在祝煜一个人阔步走着,受着万民跪拜,除了他满面的煞气,可以说丝毫没有值得畏惧的地方。
眼见着那些士兵有些蠢蠢欲动,闻霄弱弱地道:“咱能直接飞走吗?”
祝煜扫了一眼那些紧握着长矛的士兵,“变不了了。”
“能量用尽了?”
“不是。”
祝煜加快脚步,几乎要跑起来,又担心太过狼狈无法令人信服,不敢真的跑走。
“我是神明的碎片。”
“什么叫神明的碎片?”
“就是神明的边角料,明白了吗?”
闻霄仍是懵懵的,甚至一巴掌摸在祝煜的脸上。
虽然冷若寒冰,的确也是细皮嫩肉的一张人脸,摸上去非常丝滑,手感极好。想来祝大人是有精心呵护自己的肌肤的。
祝煜被她摸得一哆嗦,声音也严肃几分,“别闹。”
“抱歉……我只是不太懂。”
“就是神明的头发丝,手指甲这类的吧,可能更小,我大抵是缘中仙人的汗水、泪水什么的。”
“喔,当真是水一般的人。”
话音方落,就听到不远处兰和豫一声凄厉的尖叫,“别打情骂俏,快跑,快跑——!”
祝煜一看,那些士兵已然不信他是什么神明,纷纷要去捉他们。
“他妈的,姓钟的给了他们多少薪水?神明也敢冒犯?”
闻霄挣扎着让他把自己放到地上,抓起他就跑,还不忘说一句,“不要说脏话。”
他们一边跑,闻霄一边回头看兰和豫的情况,眼见着兰和豫跑不掉了,闻霄只得松开祝煜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