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煜一把薅住她的指尖,“跑,不要命的跑,去铸铜司,明白吗?”
“兰兰……”
一个士兵扑了过来,他一脚踢得那士兵重心不稳,佩刀落到了地上。
祝煜一脚踢起长刀,“我挡住他们,你去铸铜司等着我们。宋衿和叶琳会在里面接应你。”
闻霄仍是不愿走,“追兵太多,你怎么挡?”
“挡住这些杂碎,我一人足矣。”
长刀的刀背映着祝煜满是戾气的脸,闻霄忽地看愣了。这一刹那,她知道不应该,但祝煜说出这话时,鬓角发丝飘散,漂亮的眼尾杀意弥散,竟然让她觉得,这厮俊美极了。
闻霄才记起来,他是给京畿的大王专干脏活的,是大王最锋利的一把利刃。
他也是贼寇闻风丧胆的阎王爷。
将军在上,刀锋所指,神佛难挡。
这一日,人们听不到钟鸣,只能听到士兵的脚步声,像是要把整座玉津踏碎。所有的屋宅房门大开,任士兵搜查,手段极其粗暴,恨不得将人们的房子都掀翻。
人们只道是神迹降临,却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救走了闻氏。于是又生出许多追问,这位传说中的闻氏,到底是罪人,还是圣人?
若是罪人,何以神迹降临?
若是圣人,又何以屈居于大堰?
士兵的声音如同山呼海啸,让人难以入睡。
铸铜司的大门上雕满了斧钺刀枪,沾着铸铜人的火气,有些温热。若是靠着它坐一会,必然被硌得腰酸背痛。
闻霄就这样靠着门,不知道坐了多久。她心慌难忍,以至于手脚都在抖,没办法握紧东西,也没办法和人交流。
老刘走了过来,用巾子给她擦了擦额角的汗,“方才又搜过一轮,今儿应该是熬过去了。倘若再来搜,大人就回到那藏身的地方。”
闻霄忙盯着老刘,目光全是惶恐,“我说的那个密道……”
“焊死了。”
“门口……”
“安置了些机关弩,不到鱼死网破的地步,我们不动手。”
“好,好……”闻霄吸了吸鼻子,继续瑟缩回去,“老刘,你帮我听着些,下一次军队搜过,便告诉我。”
老刘语重心长道:“姑娘啊,你听俺一句劝,外头现在都在抓你,俺们这些老家伙是愿意不顾生死护你的,其余人也是听了宋大人和那羌国夫人的劝,这才愿意冒着生死干这事。怕是天下于你,没有比铸铜司更安全的地方,你又何必自投罗网呢?”
闻霄耷拉着眼皮,说:“可是祝煜和兰兰到现在也没动静,我的母亲也在外面,我岂能在这里苟且偷生?”
“宋大人说已经派人去找了,祝大人武功盖世,那是传遍天下的勇猛,兰大人也是福大命大的好人,一定会没事的。”
“刀剑无眼,这哪说的准。”
话音刚落,宋衿便急匆匆走来,一边走一边往身上披灰色衫子,正眼也不瞧闻霄,张口就吩咐起来。
“老刘,你是老人,说话有分量,这里的情况随时把控好,千万不能出乱子,也不要让闻霄跑出去,若是她再不听,一个手刀劈昏她。”
闻霄顿时一阵头晕目眩,道:“为何你能出去?”
“我若是不出去布局打点,我们便困死在这里了。君侯虽未搜出什么,但早晚也能猜到我们藏匿在这里,你是个嫌犯,叶琳年纪还小,总得有人铺后路。”
“可你总该告诉我来龙去脉吧!”
并非闻霄想喋喋不休地追问,她自从来到这里,就看叶琳和宋衿煞有介事地忙前忙后,总归未曾搭理过她。有无数次她想加入进去,对方也只是敷衍。
叶琳倒还好,说话没那么不中听,以安抚为主;宋衿的嘴却毒得吓人,让闻霄觉得自己当真是个累赘。
宋衿交代几句,打开了铸铜司的门缝,左右探查一番,便悄悄溜了出去。
门重重合上的声音,像是震在了闻霄心上。
于是闻霄又开始漫长的等待,等钟鸣,等巡逻兵的脚步声消去。
终于,时机尚可,她想打开门,就像宋衿那样溜出去。
腿已经坐得发麻,刚起身就能听到膝盖骨“嘎嘣”一声。闻霄摸了块罩杂货的黑布,也无心管脏净,披在肩上。她又抹了几把铸铜泄出的黑油,头发打乱,撬装成难民。
老刘忽地一路小跑过来,“大人!大人!回来了!”
闻霄的动作滞住,没多想拔腿冲向门口。
祝煜和兰和豫身上沾满了血污,气喘吁吁,但看起来状况尚好。惊奇的是,他们身后还跟了宋袖。
一时间闻霄心中百感交集,箭步冲上去,把三个人按在怀里。
这是莫大的悲喜,不知是该悲声痛哭,还是该喜极而泣。闻霄只是紧紧搂着他们,搂到这三个高个子抗议起来。
“小霄,脖子抽筋了,快松手!”
闻霄破涕而笑,摸了一把眼里,端详着三个人的脸。
虽然狼狈,但都全须全尾的回来了。
“真好,真好,真好……你们不知道,我担心的都喘不开气了。”
她喃喃着,思路从混乱变清晰,又从清晰变混乱。来回几轮,她觉得自己的情绪彻底失控了,只有鼻涕眼泪一串串的流。
闻霄颤声责怪道:“怎么这么晚?”
话说至此,兰和豫用胳膊肘撞了祝煜一把,“都怪这癫公,半路上说头疼,闹着要去找他那根红绳。我俩绕着大风宫躲来躲去,可算是给他找回来了。”
祝煜扶额,“我若是再不系上,一命呜呼了可怎办?”
“你若是死前能在变成一次大鸟,把那大风宫都捣毁,也算是积德行善,日后我定给你立像,人们也会祭拜你的。”
“你这坏心眼,我好端端活着,要人们立像祭拜作甚?”
……
他们闹起来,闻霄觉得好像回到了学堂书院,几个同窗课间嬉闹,甚至去捉弄先生,总归是段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光。
闻霄转而问宋袖,“你怎来了?你马上就能回玉津,现在擅离职守,岂不是毁了前程?”
宋袖温和道:“若无明君,这前程怕也满是荆棘,黯淡无光。”
祝煜也正色道:“闻霄,先不说这些,我们遇到了一个人,是她帮我们逃回来的。”
“谁?”
不知是不是冥冥中早有定数,闻霄忽然心跳加速,浑身上下都按耐不住激动。没有原因,这是血脉相连的一种直觉。
铸铜司的大门再次打开,那女子敏捷地闪身进来。
她穿了件朴素的衣裳,头发如男子般高高束起,英姿飒爽。她的眉眼和闻霄一模一样,却比闻霄多了几分霸道戾气。
若说闻霄是书香浸染的学士,她便是行走四方的侠客。
许是近乡情怯,闻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她就像梦中的人,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闻霄却不敢相认,更不敢触碰。
闻霄觉得自己的喉咙都是凉的,想要发声,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闻雾爽朗地笑道:“怎么,不认识我了?”
第62章 梦里楼阁 (二)
玉津门内,已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人们都在传着刑场之上有神迹降临,真要说是何等神迹,从何而来,又是支支吾吾讲不明白。众人七嘴八舌传来传去,什么版本都有,故事就变了面貌。
闻氏大宅门前,几个驻守的士兵有些昏昏欲睡,又不敢真的偷懒,只得倚在门口的石像墩子前发牢骚。
忽地身后一片清凉,伴随着泔水的恶臭,士兵忙惨叫一声跳开。
涂清端抱着个盆子,里面脏水污水泼了他们一身,她倒也不惧怕,将盆子一摔,掐着腰道:“少在我家门前碍事。”
士兵顿时火冒三丈,扛起长矛,吼道:“你这个贱妇,信不信我们直接要了你的命?”
“那你杀我啊。”
涂清端干脆扬起漂亮的脖颈,朝那锋刃上靠,“来啊,杀死我啊!”
士兵果真怵怵地后退,端着长矛不知如何是好。
涂清端便冷笑一声,转头回了屋内,她那头如水的长发鞭子似的抽在士兵脸上,士兵也不敢再多动作。
不知是不是城内肃杀的氛围会影响植物,一路穿过闻氏大宅的亭台水榭,她忽地觉出这些古树和藤蔓的叶子,都是低落耷拉着的。
涂清端不是热爱摆弄花草之人,面对这些颓败的草木,她只走马观花般看那一眼。
她走得极快,就好像越快奔向卧房,就能越远离门外的纷争。人们一定想不到,她想要的是儿女双全的平淡生活,如今面对闻氏家族的一切渊源,愿意勉力支持,是为了无妄的爱情。
爱情啊,似乎已经遥远。
夫妻同床共枕之缘,早已是一片水月镜花,生活蹉跎得她丧失斗志,连爱的轮廓都已经模糊。
鞋袜突然被一根粗树藤绊倒,涂清端猝不及防,重重趴在地上。